夜幕像厚重的黑布,将护国军的军营裹得严严实实。
新兵营房里,鼾声、梦话与翻身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唯独曲祎辰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营房顶部那处不规则的破洞——
洞眼不大,却恰好能漏进几颗零星的星光,微弱的银辉落在铺位的干草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盐粒。
那星光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镇国公府当仆役的日子。
那时候他才八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扫地,偶尔能趁着给少爷们送茶的间隙,偷偷从书房的窗缝里往里瞥——
少爷们围坐在暖炉旁,手里捧着描金的书卷,谈论着“天上的光景”:
说北斗七星像舀酒的勺子,说银河是天帝的腰带,说流星是仙人掉下来的玉佩。那时候他不懂什么是“星象”,只觉得那些能随意谈论星光的人,离自己像隔着万重山。
可如今,他躺在军营的干草上,竟也能这样直白地望着星光,只是这星光下的自己,依旧是那个连抬头都要藏着疤痕的卑微之人。
曲祎辰的右手悄悄摸向怀里的钱袋——
袋子是空的,粗布的补丁被他摸得亮,边缘的麻绳都磨出了毛絮。
上午把最后一点碎银递给小吏时,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钱袋从沉甸甸变得轻飘飘的触感,那是他三年来在贫民窟里,扛着百斤重的货物走十里路、夜里就着油灯缝到指尖流血、在贵族的废衣堆里冻得手指僵硬才攒下的全部积蓄。
他又抬手碰了碰左脸的疤痕,指尖触到粗糙皱缩的皮肤,像摸到一块干涸的树皮——
三年前被滚烫香炉砸中的灼痛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底下,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更别说旁人看到这疤痕时,那或嫌弃或恐惧的目光。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贫民窟里的泔水桶,混着不甘、恐惧,还有一点快要被磨灭的期待。
不甘的是,他这辈子难道就要顶着“疤脸”的标签,永远活在别人的议论里?
恐惧的是,万一在军营里也站不住脚,他就只能回到那个满是酸腐气的贫民窟,继续在垃圾堆里找食物,在漏风的棚屋里挨冻。
而那点期待,像风中的烛火,微弱却不肯熄灭——
他听说护国军里只要立了功,就能升军衔,哪怕只是个管十个人的小旗官,也能有自己的营房,能按月领到俸禄,到时候,会不会就没人敢嘲笑他的疤痕了?
“我不能再回贫民窟了。”
他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像怕被星光听到。
“只要好好干,搬东西、守夜、甚至去前线挡箭,我都愿意,总能混出点样子来。”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粗糙的掌纹里立刻传来尖锐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更加清醒,比在贫民窟里扛着重物压得肩膀紫的疼、比被贵族的恶狗追着咬的疼,更能让他记住“活下去”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卑微,没读过书,没练过武,连张完整的脸都没有,所以只能比别人更能吃苦,更能忍耐,像墙根下的野草,哪怕被人踩碎了叶子,也要从石缝里钻出来。
就在这时,营房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是巡逻士兵的盔甲碰撞声,还有长戈拖地的“哗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