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有心事。
可是能是什么呢?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万小鹰竟然是如此信任又如何不了解。自己一昧向她索取,真的给过她什么吗?
所以她给予。
“我是说,你觉得,往下我该怎么办?”
从茶室出来又去凯司令买了许多蛋糕的那晚,她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然后问万小鹰。万小鹰正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伯父伯母怎么想?”
“他们就是没有主意啊!”她笑道,“我那些兄弟,侄儿侄女,有的已经出去了,也有的愿意留下,其他亲戚倒是都想留下,尤其是和我父母关系好的那些老朋友们。可我总觉得留下不太好。但你也知道不是我做主。”
但是我想问问。我对自己似乎不那么相信,不及我相信你。
“你家的事,我不方便说。”
是啊这话是没错的,是一种完美的回避。万小鹰就该这么说。可自己并不期待她这么说,自己在期待她做不该做出来的事情,超越她的种种“应该”的事情。
在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家人。
万小鹰没看她,看着别处,脸色并不好看,有点灰朦朦的。
“你呢?”
“嗯?”
“你往下准备怎么办?”
她以为万小鹰有计划,退一万步,没计划也可以现编一个。只是想不到,万小鹰的计划不是自己计划的,是被别人计划好的。她所认识的万小鹰,虽然特立独行,也雷厉风行,总是有所准备。她以为是万小鹰的性格使然。她知道自己认识的万小鹰不是一个完整的万小鹰,但从未想过那一面会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样子,直到自己收到那封信。
直到读完那封信,她才明白那天晚上,万小鹰为什么“啊”了一声之后并不回答问题,反而偏过头去。
汤玉玮和裴清璋走后的生活像是一场梦。差不多整整一年,她像是一个渴睡的人,总是睡着,沉迷于花样繁多的梦境,一时醒来,也不过昏昏沉沉如梦游般喝水吃饭,接着继续做梦,只想继续做梦,甚至想把梦做进现实里。
在梦里时间永远不会结束,她可以一直无视可能到来的结局,无视现实存在的问题,假装自己和丁雅立是情侣,有名无实、有实无名、或者什么都没有,名与实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又怎么样?总比自己的心里一片荒芜强——横竖它迟早会变成一片荒芜。
4月到来的时候,她每天唯一的“醒来”是关注战况,等到合上报纸,关上电台,只要丁雅立再不和她讨论,就没有事,她就继续回去沉睡。
直到那天,她奉命乔装一番去法租界的一套别墅里,见一个人。
竟然要乔装了,她想,需要避人耳目的一定是大事。春雨淅沥中,她敲了敲门,短二长二。沉重的木门遮盖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她在心里暗自倒数,五、四、三、二——
门开,她被引上二楼书房。里面戴着硕大圆片眼镜、略微有些朝天鼻的高大男子站着,穿着西装衬衣,手里拿着烟,转过来看着她。他笑着,她也笑着。男子道:“我一早听说沪上有这样一位地下黑市的人物,没想到……”
“咱们这行,没想到的事情也多。”两人在窗外无论如何看不到的扶手椅上坐下。
“之前我和叙甫在锦江饭店吃饭,他让我将这样东西给你。”
男子说着掏出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她。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纸条,上面的字是打印的,是用她最熟悉的密码写的,于是她读得很快,很快很快。
内容本身也短,读完她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男子笑着。那眼神仿佛是在礼貌地询问她信件具体的内容,但又像是已经知道了应该是什么内容。很多年后,她终于听到他的下落时,漠然回忆起那目光,竟然从温柔里读出一股子同病相怜来。
但当时不懂,当时只觉得,那是在问她,你也要走吗?
“是啊。”她说。
“是吗?”他说,“啊,这世道就像一只走得越来越快的钟。”
她听到“越来越快”四个字,几乎落下泪来,“是啊,我的日子也不远了。”
“咱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男子一边说一边起身,去一旁的小矮桌上拿起玻璃杯。她也反应过来,两这是人初次见面,大概以后也再不会见面了。
“咱们来喝一杯,为我们的初次见面。”男子转过身来,把杯子递给她,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酒液,“如果还能见面——”
“我请您喝一杯。”她说。
“好,来,祝你顺利。”
“祝您顺利。”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收拾行李——不难,只是要做得悄无声息,甚至还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让大家以为她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比如东南亚什么的,为此适合卷款或者欠钱——但是她要格外花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怎么和丁雅立告别。
像是梦中猝然觉得剧痛才醒来。醒来发现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逃避得越久,疼痛就越剧烈,天旋地转地满脑子只看见好几个“如果”在空中旋转,想抓住那一个,这一个也舍不得,抓住这一个,那一个也可惜。
也许想做一切都可以,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
也许不如什么都不做,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
“怎么想起来今天请我吃饭?”
于是,在锦江饭店的小包厢,丁雅立一边满眼带笑地看着满桌自己喜欢的菜,一边拨冗把笑意投射给她。她想接又不敢,生怕被丁雅立看穿。丁雅立最近越来越聪明了,越来越会体察她的情绪。或者是她最近情绪太外露了?但无论如何,她既害怕,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