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卢家呢?”她想起卢亟,想起昨日见到的卢亟。
“卢家的出身比较特殊,他们家的功夫都是当年当海盗的时候练下来的,其实和行伍之间实战所需的比较像,不花俏,也不浪费,雪怡那种几乎是浪费的;若说内力,也是踏踏实实,像——像山石。”
一说到山石,居觐就想起终南山。一下子都是夏天了,盛夏的山里是多么美丽,每年到这个时候她是如此喜欢在山里呆着,在那块大石头上躺下,上有树荫如冠,下有清泉淙淙,每年她都像遵循四时的百兽一样向往到那儿去;然而今年……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
说到卢亟,昨日两人在客店里又遇见卢亟和王子安。卢亟见到她们,表情先就变了变,然后主动走上来和自己说话,全不理旁边的白藏。她当然也礼貌地和卢亟聊天,但卢亟显然心不在焉,尤其是当白藏和王子安说话的时候,她看得出卢亟一直在注意那边。
她听见白藏问王子安,怎么,你还要自己去长安,竟然不和卢亟一道走?王子安说白藏多管闲事,语气谈不上什么发怒或者嗔怪,好像并不是在真的说白藏多管闲事一样。于是白藏笑了。就在白藏笑的这一刻,居觐看见卢亟的表情立刻变了,一点流于形式的欢快也无,只剩下了不快。
然而待得那边二人说完、四人拜别后,她看见卢亟对待王子安的态度又变了——与刚才对白藏的冷漠不同,那脸上像是崩落一层烧窑的泥壳一般,变得温柔,带着轻微的随时可以化开的笑容。为什么卢亟对待白藏的态度是那样,而王子安对待白藏是另一样?为什么她们对待彼此的态度也不同?这里面唯一变化不大的是王子安,或者,也许王子安有变化,她没看见,或者没看出来。
以她和王子安的相处的短短经历,她觉得王子安虽然看上去美丽但不可亲近,实际上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对自己好言好语,而且是在漫长的种种遭遇中,除了碧野和自己之外唯一一个关心白藏的人。
她似乎不快乐,不光是失去了兄长的哀伤;她还没有王子涛的那种四处冒火的愤恨,她只是不快乐,但是并不表现。她对自己微笑的时候,那脸上似乎也蒙着什么,像是卢亟曾经戴着的黑纱一样的东西,使自己看不透。
也许自己看不透的还太多了。
“你觉得,”收拾好手巾之后,她给白藏倒好水,“王子安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是朋友吗?”
“是,我们是朋友。”白藏的语调变得缓慢低沉,让居觐觉得有些陌生,“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到现在总有个十几年了。她嘛,是个很——温柔,也很理智,很细心,也很勇敢的人。她也想过我这样的日子,这样”
白藏的眼神看向地面,“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但是不能,唉。”
这回答和自己想的一样,她知道,按理她该有一种得到正确答案的快乐,但是她没有,一点都没有,她反而觉得有点不舒服。可到底是哪一种不舒服,她也说不明白。这感觉在她心里就像河沟里的泥鳅,看得见抓不住,滑不留手,动来动去让她难受。是白藏的语气?是内容?是十几年还是王子安求而不得的生活?滑不留手。
她还想尝试抓,白藏却不再说话,被沉默打断的她看见白藏脸上浮起伤感的神色。这神色她见过,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夜,师尊从山下带回来一坛酒,夜里一边望着家门口的桃花开得绚烂,一边喝酒,一整夜不说话。
她当然不知道师尊在想什么,也不明白那种情绪是什么,师尊说跟她说也是夏虫语冰,就像现在——但她知道那是不开心,就像现在。
“你朋友真多,”她努力放软了语气,用之前被白藏评价为轻佻的调子,“碧野也是你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他?”白藏挑起眉毛,果然喜笑颜开,“他可不一样。”
碧野当然不一样,碧野是她白藏认识的最地道的江湖朋友。“地道”是在于碧野人地道,也在于两人相识的过程地道。当初在长安,有人找碧野和他的师弟的麻烦,纯粹因为二人一看就是西域来的。碧野并不想惹祸,而对方不肯退让,结果是白藏出面摆平了事——她实在觉得找麻烦的那位不识抬举,于是一个酒坛子砸人头上。
很江湖气,甚至有点野,由此获得了碧野的欣赏。后来甚至跟着碧野去过草原也去过西域,吃过许多许多的羊肉、葡萄、蜜瓜,当然还喝过很多很多酒。
白藏打心眼儿里欣赏碧野,欣赏这个异族汉子的妥帖与豪迈、细心与粗犷,这些特质在他身上自然地共存着,鲜明而彻底。和碧野相处她可以无拘无束,简直比和家人相处还要自然。想必碧野也这么觉得,因为碧野也把她当家人。
前几天,碧野又来看她,还带着他的弟子穹苍。她一见那男孩,就对碧野笑道:“好哇,几年不见,有人已经当师傅了!这下你可不能躲了,我要大开宴席!请你师徒二人吃饭!”
碧野一笑,细长的嘴巴咧开细微的弧度,简直是矜持的,“你这样子,可是不能喝酒。居觐跟我说了,你都是喝酒引发的,可不能再喝。”
“不喝便不喝!”说着就要把清凉宫留下的厚礼给碧野,理由是没有碧野她们也找不到。碧野依然微笑,拒绝:“我不过是在路边遇见了你,顺手帮忙。难道我遇见你有麻烦事,还能不帮忙?一路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该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