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老爷听见“过寿”二字,霎时怒目圆睁,“你为何不提醒本府!这、这、这也幸亏是今夜之事,是夜里出的,要是白日,衙门里有其他人看见了,哪还得了!”
“老爷不用担心,资家未曾上门,我们也不好上去拜寿送礼,此其一;资刺史为官虽称不上清廉,家人也小有不法,但资刺史最在乎官声,若是我们贸然去送礼拜寿,反而会惹其不快。如今这事,恰是天赐良机。大人只要把这账册收了,权当无事发生,就算给资家一个天大的面子了。”
“你若说面子”那老爷依旧捋着胡子。而屋外,月亮很高了,居白二人从瓦片洞上移开,各自躺在屋顶上,望着一缕一缕的流云从月亮旁快速划过。
打过二更,居觐和白藏在悄悄把账册烧了之后,离开了官府。那老爷准备将账册妥善收藏,等到数日后老太太过寿时再送回去。这样可谓一边讨了好,一边又作为一种要挟,简直是两全其美的事。居白二人自然不会让他美梦成真,只消取个烛台,将账册往空地一扔,一盏茶的功夫,安安静静的衙门里就多出一片灰烬。白藏还有意留了一张不烧,证明是账册。
“吓死这狗官。”居觐听白藏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放松。
她不是没想过可能会这样,也知道自己可能不能免于气馁,没想到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不忿。师爷是这样的师爷,知府是这样的知府,似乎没什么稀奇的,甚至照白藏说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她就恨老爷最后还要说什么他为官做宰本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没想到还会遇见这种事——这已经够恶心人了——那师爷却说“大人如要涤荡天下,先要活过这一关”,要那老爷继续往上爬,直爬得高了,才能做治理风俗的事情。
呸!自私自利!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是非曲直重要,比惩恶扬善重要,这样的人从根儿上就坏了,还谈什么往上爬?难道坏掉了的人当了更大的官就会变好?同流合污就是第一步的失败。
然而就像师傅一直对她说的,你这么想没错,但世上的事多半不是这样。所以你必须下山去。为什么不一样她就得下山来?下山来之后呢?师傅让她检验检验自己想的事情、以为自己能做的事情是否能做吗?那现在呢?她以为自己可以靠一身武艺行侠仗义,做真正的大侠、张文远曹孟德一样的大英雄,现在呢?她连个放债的老爷都收拾不了,连个只顾自己的狗官也收拾不了。
她一边与白藏并肩而行,一边举起手看手里的剑,看那剑鞘的木纹是如此的蜿蜒无规则,耳边响起小时候自己说的话——我想做大英雄!
师尊笑了,你读的英雄故事太多了,能不能做大英雄大侠客不说,你先把自己的关过了再说。那过了自己的关呢?师尊道,那世上的关还多着呢!你一个一个去过,也许真有一天,能成为大英雄、大侠客。
小时候的她听完这话,觉得似乎做大英雄也不难,过关就跟学会一招一招的剑法一样不难。现在想想呢?也正如师傅教的剑法,会与通是两回事。
当然也许到那个时候——师尊后来低声说的话这时候分外清晰——你就不想做大英雄了,大英雄不见得是大侠,当大英雄有时候代价还很大。
为什么大英雄不见得是大侠,她问
“嘭!”暗处传来一声响,吓了居觐一跳,转头一看,立刻反应过来是白藏用手里的石子儿砸坏了路边没人要的破陶罐撒气。“狗官!”
借着月色,白藏的五官像是戴上了朦胧面纱一般,以美丽的五官做出咬牙切齿的愤怒表情。不知为何,居觐发现自己看见白藏也愤怒竟然感到了惊喜——既不是同仇敌忾,也不是激怒对方的得意——她的字典又变薄了,只好这样问:“你怎么了?”
“我不过——嗨,虽然说早预料到可能会这样,但还是气那狗官,视而不见,为了自己的官位不惜枉法,也就罢了,还要给自己找出一套借口来!什么‘致君尧舜上’,他也配!我看等他真到了那时候,世道、风俗,怕不是更要败坏!不做君子,也就罢了,真小人也不能做,偏要做个伪君子!最最可恨的就是,他打心眼儿里还觉得自己就是个君子!”
居觐听了,正觉畅快,白藏继续道:“不过你把那账册烧了,真是解气!打得好算盘,我偏不让你得逞!真好!”
两人就这么在半夜的路上走着,豪气干云,心里早已攥紧了拳头。“可是,”她想起来,“那资老爷如此也不过没有收账的依据,以后还是会去放债的,我们要怎么才能让他再不这样了呢?”
两人走路轻,说话声音也不大,把恰在此时转过街角出现的更夫吓了一大跳,跌倒在地,灯笼滚落,立刻烧起来,“谁!谁在哪儿!”
正好一阵风过,把白藏的紫色裙摆吹了起来,更夫叫了起来——想必是个胆小的更夫——“是人是鬼!”
“对了,”她转过来望着白藏,“鬼!”
更夫固吓得屁滚尿流,白藏笑起来,“对,你是鬼,机灵鬼!”
资老太太今年七十九了,一辈子生了七个子女,五个长大成人,两女三男,老二最有出息,做了大官,带旺了全家。老二有筹划,让老大看家,让老五老六要么嫁个好人、要么嫁的人换个好地方,各有各的安排,她也没有过问,除了老七。她不过是普通的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是宠爱自己的小儿子的母亲,于是她和二儿子说,要把小儿子带在身边。后来,二儿子离开庐州之后,小儿子到庐州来陪着她,直到如今,已经十余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