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他不会怪她的,她虽然举止很冒犯,但他并不生气,更不会因此惩罚她,她大可不必如此。她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吗?她是他亲自从其他人手里夺过来的徒弟,他能拿她怎麽办呢?
可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提醒他,她是死了,不是藏起来了,她死得很彻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世界上最恶毒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他的衣上还留有她的血迹,一大片,早已凝固干涸,连带着那部分布料都变得硬挺起来,可他始终不曾动手清理过。
他待在她的屋子里,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状态,仿佛主人依旧长居于此。她曾经一个人独自住在山野中,并没有什麽被教导训诫过的习惯,所以东西也是放得乱七八糟,被子也不叠,衣箱也不整理,饰物有的收在妆箧里,有的放在台面上。
他攥着她留下的那半根麻布发带,不愿松手。曾经他看着这半根发带,终于下定决心去追她回来,可如今……如今她还会回来吗?
这几日里再也没有人在身边打扰他,他终于有时间,又或者说,终于不得不想起那些他原本不想去回忆的回忆。
他反反复复地想着她临别前说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
别人以为他唇上的血迹是他受不住打击而吐的血,绝不会想到,是她胆大包天,蒙住了他的眼,留给他最後的心意。
他从未想过,她对他竟然是这种心思。
但他也从未想过,当她对他做下这有悖伦常的事情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怎可如此”,而是“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就像是晨曦终于破开了夜雾,春水终于凿透了冰层,那些曾经困扰他的丶在他心头一掠而过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何在去西岐的路上,她会不惜伤害自己,放血替他疗伤;又为何会自作主张,看准他的尺寸,替他买好一整套新的衣装;为何她听说他被花狐貂吃了,会不顾安危地跑到敌营去找他;为何清虚师叔会说,她跟着自己去青峰山的路上,并不快乐;为何夜袭第二日後,她曾想多次想找他私下说话……
原来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而已。
他们初次相遇时,她牙尖嘴利,上来就打,可後来在他身边待久了,竟也和普通女子没什麽差别,甚至还有些乖巧温婉,不是因为她转了性子,只是她喜欢他,所以甘愿讨好而已。
而哮天犬的鼻子也没有出问题,在不该闻到小九的地方,它闻到的,的确是小九的味道。
他的幻觉也不是幻觉,他不是看见所有女人都会生出乱心,只有看见她才会。
不是因为他对她生出了歹心,而是因为,那一夜,原本就是她。
妖女确有其人,是五夷山上与他抢夺披风的人,是那一夜再次出手伤了哮天犬的人,更是故意设下阵法围困他的人,却唯独不是与他缠绵了一夜的人。
只是那时他神志不清,记忆混乱,感官混乱,所以才会想当然地把二者混为一谈,连身体都认出来了的人,他的头脑却没有认出来。
但,他也并非无辜。
从哪咤到玉鼎真人,那麽多人都说她拜师动机不纯,他都予以否认。难道他当真没有过半丝怀疑,相信她拜他为师,只是为了一个无稽的预言吗?他否认的究竟是她的动机,还是“明知她的动机,却还是要收她为徒”呢?
他将自己立于制高点之上,所有质疑他与她关系的,都会统统被他评判为“玩笑”或者“肤浅”,他维护的究竟一段简单的师徒关系,还是想把他们的关系维护成简单的模样呢?
他会牵她的手,摸她的额头,任由她睡在自己的怀里,许多女师父女弟子都未必会有的亲密举动,他们却有。
而他却还在说着,问心无愧。
可有谁真的认真追问过他的心吗?他又当真无愧吗?
玉鼎真人说她的年纪都能嫁人生子了,他那时想的是什麽呢?想的究竟是“以她天赋应当修炼大道,怎可耽于世俗情爱”,还是“她怎可离开自己,去嫁人生子”呢?
他无法回答。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其实一直都是那个她,和初遇的样子没有不同。那时的她,胆大包天,不明他的底细就敢向他出手,如今的她,依旧胆大包天,不仅与他私下行了越轨之事,甚至还敢在他清醒的时候,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再行一次。
可她为什麽偏偏那麽残忍。
连最後一眼,也不让他看见。
没有亲眼看见她消失,她在他心里,便会一直是那个活生生的人,会发小脾气,会耍嘴皮子,会撒娇会认错会好好学习会认真修炼,还会与他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如今他要怎麽办呢?
他想起之前的自己,便觉得可笑。
他为了找一个所谓的妖女,冷落了她那麽多天,甚至故意避开,她那时候是什麽心情呢?是不是正是因为他表现出了对那妖女的极大恨意,所以才让她不敢再将真相告诉他呢?
如果那时他能对她耐心一些,如果那时他能克制住自己的躁动,留下来听听她究竟想要说什麽,这一切是否会有不同呢?
可惜,并没有如果。
事到如今,已没有妖女可恨,能恨的唯有自己而已。
他并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也并非不知道原本应该由他去做的许多事,现在是由其他人顶上在做。
只是他现在没有精力丶也没有心气去做了而已。
他曾试过召出自己的三尖两刃刀,去殷商军营为她报仇雪恨,可当长刀握在掌中时,他却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原因无他,只因这刀尖寒芒,令他想起了那穿透她胸膛的冷光。
他生了心魔,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