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偏偏还想要对他更坏一点。
她注视着他惊惧的神情,心里除了迟疑,竟还有一丝喜悦与满足。
不是因为即将迎来自由,而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如此害怕失去她。
原来这就是被珍重的感觉。
帝辛会这样待她吗?不会的。没了狐媚之术的蛊惑,他只会想杀了她。
周身忽然又卷起一阵罡风,尖锐的沙子钻进了妲己的眼睛,她眨了两下,忽然清醒了许多。
噢,杨戬也是一样的,没了小九的身份,他也只会想杀了她。
杨戬珍重的是小九而已,不是她。
那一丝喜悦与满足消散了,她不再沉迷于欣赏杨戬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声若游丝道:“师父……”
杨戬立刻紧张地低下头:“怎麽了?你不要害怕,没事的,很快就能治好……”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配当你的师父,是我保护不了你……”杨戬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彷徨地左顾右盼,“你再坚持一下……”
妲己用力地拉了一下他的衣领,断断续续道:“不要找了,师父,放丶放我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麽话非要现在说?
可当他与她对视,看见她眼角的泪光时,他的心猛地一颤,抱着她,缓缓跪坐在了地上。
“对不起,师父……”她咳了两声,脸色愈发苍白,“你不要自责,这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这麽多天……我曾想过要跟你坦白,可是後来都没了勇气……”
四周的风吹得愈发狂烈了,他将她圈在怀中,紧紧地护着,低下头,努力想听清她说什麽。
“我不敢坦白,是因为害怕你知道之後,就不再愿意当我的师父……我想,与其去试探一个未知的结果,不如就好好地当师徒……但是,我现在……看到师父这般,又後悔了……我若是早点告诉师父,师父也就不会被困扰这麽久……咳咳……”
他攥住她的手,惊觉她的手竟是那麽寒凉,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
“好在,现在也不必再纠结了……师父,可否闭上眼睛,再靠近我一点?我有个秘密……要说与师父听……也许师父会不高兴,但……临别之际,我不想再撒谎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沾了血的唇角竟衬得她分外靡丽。
杨戬的心开始狂跳,他想让她不要再说那些晦气的话了,可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样期待,甚至连眼中都有了光彩,他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听从地俯下身,几乎贴在了她的脸旁,轻声道:“小九要说什麽?”
她看着他,忽然擡起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我让师父闭眼,是因我心不正,不敢直视师父,亦不想让师父看到我这般作态。”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飘忽的,像一阵絮烟。
心跳得愈发猛烈,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他明明睁着眼,可他却什麽也看不见。她是那般虚弱,可偏偏此刻却用力地盖住了他的视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来回地颤动,又因挤压,折转回刺到自己的眼皮上,引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痒与疼。
没来由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本能地感到发麻,更罕见地感到惧怕,但究竟在怕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
“小……”他刚啓唇发出一个音,便觉唇上一凉,所有的气息都被堵了回去。
不仅是凉的,还是湿的,不仅是湿的,还是软的。
锈一般的腥味在鼻尖弥散,偏偏又有一股微弱的生气,渡进他干涩的唇中。
他脑中轰然一声,什麽也不剩了。
“师父,那一夜,我很高兴是我。”
她贴着他的唇瓣,平静而清晰地说着。
而他只觉得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教他摇摇欲坠。他的耳中嗡鸣不止,四肢百骸丶五脏六腑也仿佛被抽去了,此时此刻留在这里抱着她的,不过是一具空荡的躯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相府,我藏在城楼下,一直在观察夜袭的动静……可我等啊等,却一直没等到师父的行动……我实在担心,便自作主张,按照师父先前告诉我的路线,去林中找师父……”
“我找到师父的时候,哮天犬已经昏迷,而师父则一个人躺在地上,表情痛苦至极……我想问师父怎麽了,可师父看到我……却让我滚,还想要杀我,只不过都没成功,甚至看到我靠近,还以自残威胁我……”
“我不知道师父究竟是遭遇了什麽,但我太害怕了,我就抱住了师父,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师父的……後来,後来……”她的语调竟有些轻快起来,“我不是被迫的,而是心甘情愿的,也并非是出于舍身救人的善意……而是……我早就对师父心怀不轨,只是从未敢宣之于口罢了……可我虽是自愿的,师父却并非出于本心,我不知第二天该如何面对师父,所以事後见师父无恙,慌乱中便抛下师父独自回去了……”
“所以,师父,没有什麽妖女,都只是我而已……或许确实有人在路上设了埋伏,让师父中了什麽迷毒,但我知道,真正导致师父心病的,是那个妖女……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鬼迷心窍,咎由自取……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还请师父……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她如释重负,轻轻地笑了起来,而他却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他应是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未变,然而他却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存在了。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感到有一股巨大的丶无形的力量将他的魂魄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刀,落在他的灵台之上,缓慢而反复地切磨着。
他想看看她的眼睛,质问她怎好用这种事情玩笑,可他连掀开她的手掌的力气都没有,更是失去了组织字句的能力。
“好想……好想再说点什麽,可是来不及了……我丶我走了,师父……你好好保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缥缈梦境,听不真切。
等到他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什麽意思的时候,他的眼前已经重新恢复了光明,而他怀中空空,只馀流窜的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