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戏轩——桃花劫(二)
墨戏轩的後院有株老桃树,每年三月开花时,小翠总爱蹲在树下捡花瓣。
她胖乎乎的手指拈着粉白的花瓣,一片片排在地上,排到第八片就乱了数,只好从头再来。
"又数错了?"
一双绣着桃花的软底鞋停在她眼前。
小翠仰起头,看见陶正超未施粉黛的脸——剑眉星目,分明是个俊朗男儿,偏生笑起来时眼角微挑,带着戏台上的风情。
"陶丶陶老板。。。"小翠慌忙要站起来,却被一碟桂花糕按住了动作。
"说了多少回,没外人时叫正超哥。"陶正超挨着她坐下,月白长衫下摆沾了泥土也不在意。
他拈起一片花瓣贴在小翠发间,"昨儿个《游园惊梦》里杜丽娘戴的花钿,就是这样式。"
小翠突然"咯咯"笑起来,沾着糕屑的手指去点他的眉心:"正超哥这里,有红点点!"那是昨日唱《贵妃醉酒》时贴的花黄,卸妆时遗漏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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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正超正是墨戏轩里的当家花旦——小桃花。
而小翠则是他的贴身丫鬟。她从小就被卖进戏班子学戏,可怎奈她在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智力永远停留在八岁。
再加上她也的确不是干这行的料,身段身段不行,唱戏唱戏没调,所以只能当个被所有人欺负的杂活丫鬟。
虽然总是被人欺负,但她却一直乐呵呵的,都说勤能补拙,什麽活干不明白,她就一遍遍干,一直到做明白为止。
要说他们主仆二人能相识,完全是因为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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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腊月里最冷的那天,小翠被罚跪在雪地里。起因是安良的茶凉了半刻,刘妈硬说是她偷懒没及时换水。
单薄的夹袄很快被雪浸透,膝盖从刺痛到麻木,恍惚间她看见一双绣桃花的鞋踏雪而来。
"都是苦命人。。。"陶正超解下狐裘裹住她,呵出的白气拂过她冻红的耳尖,"今後你跟着我吧。"
他背她回屋时,小翠把脸贴在他後颈。
那里有勒头留下的红痕,混合着淡淡的脂粉香。
戏班的人都说陶老板身上常年染着桃花香,只有她知道,那是他为掩盖药味特意熏的——唱旦角的嗓子,全靠苦药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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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儿,给我绷线。"
陶正超的厢房里永远堆着戏服,小翠盘腿坐在脚踏上,认真地把五彩丝线分绺。她手指笨拙,常把线绞成死结,陶正超就俯身来解,长发从肩头滑落,搔得她鼻尖发痒。
"正超哥好香。"她吸着鼻子傻笑。
"傻丫头。"陶正超用针尾轻戳她额头,"这是苏州新到的胭脂,抹在唇上。。。"话到一半突然顿住,耳根泛起薄红。小翠好奇地凑近,被他用袖子挡住脸:"不许看!"
窗外传来学徒们的哄笑。安良尖着嗓子学舌:"'正超哥好香'——"一盆洗笔的脏水突然从窗里泼出,陶正超握着铜盆冷笑:"再学一句,下次演《三岔口》,我的真刀就往你脖子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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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感情发生质变的还是在一年前。
那时桃树已开过两季花,小翠依然数不清花瓣,却记得陶正超每出戏要换的行头。
彼时她正把落花往荷包里塞,说要晒干放在戏箱里防虫。
陶正超望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花瓣:"昨儿教你的《游园》唱段,还记得麽?"
"原来姹。。。姹。。。"小翠急得额头冒汗,突然眼睛一亮,"姹紫嫣红!"
她结结巴巴地哼着跑调的旋律,没注意陶正超渐渐发红的耳尖。
当他忍不住跟着哼唱时,小翠突然安静下来,捂着心口说:"正超哥唱这句时,我这里会疼。"
陶正超正正的看着小翠,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这个动作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早已超出主仆之情。
就像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比台上任何一出才子佳人的戏文都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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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是上元节,陶正超偷带小翠溜出戏班。河灯映得水面如星河,小翠盯着糖人走不动道。
"想要哪个?"陶正超弯腰问她。
小翠咬着手指犹豫半天,突然指向捏面人的摊位:"要正超哥!"
面人师傅打量着陶正超:"这位爷要捏什麽角色?武松还是赵云?"
"杜丽娘。"陶正超掏出铜钱,"按我昨儿戏里的扮相。"
小翠举着面人舍不得吃,回程时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正超哥,班主说。。。说你要和钱家小姐议亲?"
河风掠过陶正超骤然苍白的脸。他蹲下身,将小翠冻红的手包在掌心:"那是我爹欠的债。你放心,我自有。。。"
"钱小姐好看吗?"小翠打断他,眼里盛着天真的好奇,"会比正超哥扮的杜丽娘还好看吗?"
陶正超喉结滚动,突然将她搂进怀里。小翠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混着远处戏班的梆子声,一声声敲在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