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哭泣的小安德鲁,没有说话。
安德鲁被吓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丶气质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怪人。
男人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搭在背风处的丶看起来相当厚实专业的深绿色帐篷。
他掀开门帘,示意安德鲁进去。
帐篷里很整洁,甚至可以说得上“豪华”,与外面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一张折叠床,一张小桌子,一个冒着热气的炉子,还有一盏明亮的汽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一种安德鲁从未闻过的丶异常诱人的肉香。
男人默默地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银色的金属罐头,用一把奇怪的小刀“嗤啦”一声撬开盖子。
浓郁的丶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帐篷。他递给了安德鲁,还有一把勺子。
饥饿战胜了恐惧。安德鲁狼吞虎咽起来。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高级牛肉罐头!
他边吃边兴奋地丶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关于他的家,他的兄弟姐妹,他的饥饿,他对这片荒地的恐惧……那个中国男人就坐在对面,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昏黄的汽灯光映着他苍白消瘦的侧脸,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跳跃的炉火上,或是帐篷外无边的黑暗里,里面盛满了安德鲁看不懂的丶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沉寂。
偶尔,当安德鲁因为吃到美味的肉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或是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什麽时,男人的目光会短暂地移过来,落在安德鲁沾着油渍的小脸上。
就在那样的瞬间,安德鲁捕捉到男人眼中那亘古不变的死寂冰层下,似乎有什麽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深海中遥远星辰的倒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丶极其沉重的情绪,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的温柔。
直到安德鲁吃完最後一口,满足地舔着勺子,男人才缓缓开口,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丶金属般的质感:
“我有一个儿子,”男人的目光这次没有飘远,而是落在了安德鲁身上,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如果他还活着,”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那平稳的声线里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泄露出一点深埋的痛苦,“应该像你这麽大了。”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安德鲁懵懂的心湖。
他不太懂男人话语里沉甸甸的全部含义,但那种深沉的悲伤和怀念,比他见过的所有贫民窟的苦难都更安静,也更庞大。
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後,又在废墟里固执地寻找着什麽的死寂。
就在安德鲁有些无措地回望着男人时,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一种极其生涩丶甚至有些迟疑的动作,轻轻地落在了安德鲁沾满灰尘的丶乱糟糟的头发上。
安德鲁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那只手只是短暂地丶几乎是象征性地触碰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克制和……一种仿佛触碰易碎品般的珍惜感。
那冰凉的触感,像一片雪花落在头顶,转瞬即逝。但就在那不到一秒的触碰里,安德鲁仿佛感觉到男人身上那层坚冰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一点点几乎无法感知的温度。那温度微弱得可怜,却与他眼中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微光遥相呼应。
随即,那只手便收了回去,快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安德鲁的错觉。
男人的眼神迅速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过。
第二天清晨,安德鲁在帐篷里醒来。
那个中国男人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帐篷门口,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他递给安德鲁一小叠用橡皮筋扎好的钞票——全是二十美元面额,厚厚一沓。
接着,男人带着安德鲁走到帐篷外不远的地方,指着一处地面。
那里,一块松动的水泥板边缘,露出一条狭窄幽深的缝隙。
“记住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