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我每天习惯了望着窗外的大海发呆。
有时候,会産生海啸爆发的幻觉,淹没了这座岛屿,而我只是呆坐在窗边对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海浪漠不关心,置之不理。或许在某个平行宇宙中海啸真的发生了,我成为了一具海上的漂流者,终于可以乘着洋流去世界各地看看。
一日,外面下着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暴雨,突然身後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把我从海啸毁灭一切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我打开房门,看见面容和蔼的管家,他对我微微一笑,一只手上举着用毛巾包的一团东西。
我定睛一看,毛巾下面露出了一对可怜兮兮的圆眼睛和湿漉漉翘起来的蓝色羽毛,是一只小鸟,一只翅膀奇怪地支起了一点弧度,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从管家的五官和发色来看他应该有雅利安人血统,嘴上不知道说的是哪国语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从他的手势和表情猜测了他的大意:“我在花园发现了这只可怜的小鸟,它被雨淋湿了,而且受伤了,你同意我把它带进房子里照顾吗?”
我懵懵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我再次温和一笑,说了一个词,应该是“谢谢”的意思,随後他向我微微鞠躬,表示“打扰您了”後托着一团鸟离开了。
被关久了对什麽都感兴趣,我没有关门,反而一路跟随管家,旁观他找出一个纸箱子,在里面垫毯子给小鸟搭了个温暖的窝,然後用干净的纱布给它止了血。
周途早就允许我出去,只是我没有心情,一直恹恹地窝在卧室里。管家看到我踏出卧室後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见我一直蹲在纸箱子前盯着小鸟看,便用手势示意我可以摸摸它。
我瞄了管家一眼,他竖了个大拇指好像在鼓励我,看来他不是出生在竖大拇指代表“去你的”的国家。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小鸟啾啾叫了两声。
周途晚上回来看见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他似乎心情不错地笑了笑,亲了亲我的脸颊,但是看见我面前摆的纸箱子里的鸟,笑容一瞬间消失了。
“在哪儿捡的?”
我擡起头看他,但是太久没和他说过话了,此刻也不想和他说,发现他拧着眉,便又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下一刻,管家过来向他解释了,周途听得懂也会说管家说的语言,两个人当着我的面不知道在讨论什麽。
我只能一边看电视一边不经意地观察他们的神情,猜测周途会如何处置这只小鸟。
管家平静地点点头,仿佛赞同了周途大发慈悲放生小鸟的计划。在周途过来抱起纸箱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袖口急切地说:“不要。”
“不要什麽?”他动作一停,盯着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不要丢……”我擡起头看着他小声地说,瞥了瞥窗外没有停歇的大雨。
周途像是被我脑袋里奇怪的想法逗笑了:“没想丢它,我把它抱到房间里去,要一起吗?”
我感觉脸有一点热,放下袖子,又开啓了“不和周途说话”的开关,默默跟在他身後进了一个相对比较小的房间。
周途把这只小鸟暂时安置在了这儿,管家把给小鸟准备的食物也端了进来。看着精神好了很多的小鸟吃完饭後,我才放心地出去。
第二天,雨停了,我本以为周途这下会赶它走,或者按他的性格,买一个鸟笼回来把它关起来,但他没有这麽做。
小鸟依旧每天清晨在它的豪华卧室里醒来,我也不再把自己封闭在卧室,每天都和小姨丶小鸟玩,但不能让它们俩待在一起。
几乎每次周途下班,都是在小鸟屋里找到的我,一开始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外来者的他再也没有说什麽,不仅告诉了我它的品种是蓝矶鸫,还给小鸟准备了适合它吃的食物,每天检查它的伤势恢复情况。
之後,心灵手巧的管家从外面捡了根断了的粗树枝,给小鸟手搓了一个鸟站架和鸟窝。
虽然我的心情因为小鸟的出现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每天盯着窗外幻想海啸,但是看着它开始能够重新扑腾翅膀,也意识到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它应该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而不是困在这里。我们终究要放生它。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那天,我刚打开门,小鸟就从架子上飞过来站在我的肩膀上蹭我的脸颊。我一时悲喜交加,一边笑着回应它,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它的伤好了,它应该回到大自然了。
下午,我用手势比划加一点简单易懂的英语告诉管家:“把小鸟放生了吧,它伤好了,可以飞了。”
出乎我的意料,他摇了摇头,一番你画我猜之後,我似乎懂了他说了什麽,简单概括就是需要等到周途回来才能放生。
很久以前,我就像一株敏感脆弱的植物活在恒温的室内,但也能从近日来的伏雨判断出海岛进入了夏季,天空经常阴云密布,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游鱼。
今天也不例外地下着雨,周途回来得很早,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後,他就一直陪着我。我看电视,他就一起看;我去和小姨丶小鸟玩,他也若无其事地跟着,然後坐在一旁忙自己的事;我去浴室洗澡,一出来就看见他不知何时坐在了卧室的沙发椅上看书。
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最後到了往日的睡觉时间,我们躺在床上,周途终于没憋住开了口:“依依,你有没有什麽想和我说的?”
我保持沉默。
“你……很久没有和我说话了,”他收紧了抱着我的手臂,竟然用委屈又受伤的语气说,“你和语言不通的管家都能说话,为什麽不和我说?”
我觉得他有点吵,扒开他的手臂,挪了挪位置。
雨声像怪物一样被隔离在双层玻璃外,躲在窗帘後面,房间里是他喜欢的一片静谧。
“依依,说句话吧,”他没再黏过来,只是在我背後低声讲。像他这样的控制狂,不如愿的时候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和我说,我们一起把捡回来的鸟放生了,好吗?你说了我就答应你放了它。”
我现在明白为什麽必须等他回来了,因为他想借此听见我和他说说话。
“依依,说句话吧。”他锲而不舍,从喉咙里似乎用尽了全力溢出这破碎的几个字。仿佛听我说话是什麽天赐良药,现在就指望着这个活命。
我平躺下来借着床头灯的一丝暖光看他,不耐烦地对上周途望着我的深深的眼神,心却在一刹那不受控地一颤。
他看着我,好像自己也没意识到他透过我看到了什麽。
我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丢下我在妈妈的墓碑前找到我的时候,他听见我问什麽时候送我回福利院的时候,他从床底把我拉出来的时候……
无数个记忆闪回,他都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的一个雨夜,周途的左手腕仍然在为十二岁那年的一个举动付出无法逆转的丶承受痛苦的代价。他面对郁郁寡欢丶不再说话的我如此不安,因为他感同身受,他经历过,不能说话的痛苦。
不愿看到我重蹈覆辙。
“明天放了它吧,”我闭了下眼睛,终于妥协地说,“被关在这儿,它妈妈会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