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九岁之前,我常常仰望福利院的高墙,有时候感觉世界就只有福利院这麽大。九岁之後,我反而希望世界真的很小,小到只用围着妈妈转就好,後来这个愿望从“妈妈”换成了“周途”。
我没有想到真的有这麽一个人会满世界围着我转,举着寻亲告示牌一天天地找。毕竟世界早已不是我小时候眼中的方块盒子,这麽大,她找了这麽多年。
我回抱了她,低头看见她的头发白了好多,脸上的皱纹在一年一年的思念里沉淀,又在一程一程的颠簸中刻下了不断延伸的脉络。无法言说的悲痛和喜悦在心里纠葛缠绕。
视线渐渐模糊成为了一个点,我最後看见周辑昌靠坐在病床上的笑容,和善欣慰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眼底却看不出什麽笑意。让我感到怪异。
“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她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全是泪花的双眸出神地望着我的眼睛,摸了摸我的眼皮,“真的是白尾,是白尾。”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颤,却在此刻奇怪地喊不出一声“妈”。过去的丶快要模糊的年轻面容一瞬间换成了另一个有些苍老陌生的模样,那个叫“伊云”的妈妈变成了现在叫不出名字丶没有任何相关记忆的妈妈。
我还没有缓过来。
等到情绪稳定了後,周辑昌才继续说话,提议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聊聊天。
他身体恢复得不错,至少目前从气色来看很健康,随意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莫名处处透露着一股威严。
妈妈拉着我的一只手,没有放开,眼圈红红的,声音还有些哽咽,感恩戴德地对周辑昌说:“谢谢你,周老板,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还要找多久……真的不知道该怎麽感谢你比较好……”
说着,她颤颤站起身,双膝要往下跪,我瞬间明白她要干什麽,却没有资格伸出手阻止她的动作。
周辑昌站起来赶紧退了半步,手擡起来作阻拦状,带着悲悯的表情连忙说道:“楼大姐,您这样我可受不起,孩子能找回来都是天意,再说了我们集团一直提倡‘善行天下’,我只是帮了个小忙,看到你们母子团聚,我和你一样高兴。”
我赶紧搀扶着她坐回去,馀光瞥见了病房的门竟然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还有媒体站在门口拍摄,我瞬间有些不解,还有被冒犯到的生气:“叔叔,我们好像没有同意媒体来拍摄吧。”这个称呼还是他後来让我这麽喊的。
妈妈捋了捋有些乱了的头发,直愣愣地和外面的媒体对视了一眼,目光在我和周辑昌身上窘迫地来回转。
他只是从容不迫地笑笑:“我好像记得楼大姐当时签了肖像使用授权书来着,都是为了公益配合宣传一下,不过依白提醒得对,我确实没有提前过问。”他擡手往外招人,“小李!你按照侵权赔偿计算方式,给他们补发一下……”
妈妈听闻脸色马上一变,赶紧摆摆手讪讪地说:“不用不用,我们都同意出镜的,您都是做好事,能理解能理解。”说完她递给我一个眼神,征求我的意见。
我皱了皱眉,没再说什麽。
于是後面他们便得寸进尺地全程在室内拍摄了,硬生生搞得像拍戏一样,茶几上也摆了几本印着“xxx企业家寻亲联盟”logo的烫金宣传册,让这场本该激动开心的见面变成了生硬枯燥的广告。
拍摄完後,我终于放松下来,妈妈再次感谢了他一次,仿佛一切将要尘埃落定笑着说:“白尾,周老板之前说等走完自愿解除收养关系流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什麽?”我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眼下重逢的喜悦,忘记了接下来该怎麽办,潜意识地以为还可以回家,和何叔一起照顾花,等周途回来一起吃饭……
“回,回哪儿?”
“回老家幢城啊。”她说。
那也太远了。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不负责任丶无理取闹地说:“就待在这儿不好吗?”
我又立刻联想到了还在出差的周途,他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一个不熟悉的城市生活,呼吸和净城不同的空气,品尝和净城不同的美食,看和净城不同的风景,可是我没有过,都是他陪着我。
都是他陪着我。没有他,我怎麽办?
我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楼女士,我想和依白单独聊一会儿,你先出去吧,我的助理会带你去休息室的。”周辑昌在一旁突然发话,“我们等会儿再来签署书面的解除协议。”
她走後,周辑昌勾起的嘴角马上放下了,面容冷冷的,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周途和他挺像的。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後开始卖关子:“你知道我把你留下来是想和你聊什麽吗?”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不知道。”
“看来你这麽快就忘了两天前发生的事了,心也是挺大的。”他露出一个又讥讽又陌生的笑容,放下茶杯。
我刻意不愿回忆的痛处被他狠狠一踩,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克制地攥紧了拳头,闷闷地说:“没有忘记……”
“没有忘就好,本来这几天为了摆平你搞出来的好事就整得我身心俱疲,自己的病都要顾不上了,要是忘了,”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有意地落在我身上,“我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什麽意思?”我实在不明白他话里话外的含义。
他终于不再打谜语,手指不耐地在扶手上敲了敲,面无表情沉声道:“所有流程我会托人在两天内办好,到时会给你们母子订最早的机票离开净城,你必须和周途断绝一切联系,不再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