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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世变无涯(第3页)

“谓林属于山曰麓,尧使舜入林麓之中,遭大风雨而不迷。”

四千年前,尧打算将帝位传给舜,但又放心不下,于是为了考验他,在一个暴风袭来的夜晚,尧吩咐他进入原始森林,看对方能不能顺利地回到自己的身边。那条路途格外艰险,进入的人需要具备坚强的意志力和惊人智慧,而且一路上要不停披荆斩棘,甚至对付猛禽野兽,但是最终舜成功了,因此才有了日后的一切。

这故事虽然简单,但流传千年必然有它的价值,无论天下大事还是日常琐碎,依旧还遵循了这样的旧理。

一到白天,园子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华绍亭转过身,发现裴欢在看那本书,于是顺势就开口跟她说:“我当年就看过这些话,以为老会长给我的考验和它是一样的。”他显然有点自嘲的意思,“当时也是岁数小,我也犯过傻,尤其那个年纪的男孩心气都差不多,我看到书上记着这种话,就觉得自己肩上担负着太多使命。”

后来华绍亭如愿以偿,等到他真的身居高位之后才真正明白,所谓的使命感,不过都是人为了取舍,故意给自己找来的借口而已。

所以他才总说,路都是人选的。

华绍亭能有今天,也是做过取舍才换来的,他一向是个极其强势的人,却唯独在这方面例外,他不替任何人为自己的前路做决定。

学会对自己负责,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每个人过去都有阴暗面,坦然面对来时逆旅,才能不丢了前路方向。

裴欢把书替他收起来,起来挨个查看房子里的东西,那些过去的旧物太久没人用,收音机已经找不到现行频率,她给它通上电,按了半天也没有声响。

她玩了一圈有些感慨,突然想起什么,又看着他问:“我已经知道水晶洞的事了,韩婼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我让丽婶帮我打听过,她说曾经有过传言,但谁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私底下传过老会长有私生子被藏起来了,一直没露面。”

甚至没人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

华绍亭点头,说:“我来之前,韩婼从来没离开过兴安镇。”他告诉她,那座水晶洞除了形态巨大之外没什么特殊,本来不是名贵的东西,应该是暄姨早年家里人留下来的,已经不知道来历了,被人普普通通摆在暄园里当个装饰。老会长后来让人封存起来,因为暄姨自尽死在那东西之前,血溅当场,造孽太重。老会长上了岁数开始迷信,请人来看,说千万不能毁掉,只能供养起来,于是就把它原样仔细掩盖,雕成一座佛像,最后还从院子里搬开了,挪到了后院风水好的地方。

再后来呢……

后来的华绍亭见到了韩婼,对方性格阴晴不定,被限制自由而催生出不合年纪的暴躁脾气,一切的一切,可怜又可恨,但总不至于成为他的威胁。

所以一开始他刚住进来那段时间,他确实想过用一些平和手段解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于是对韩婼拿出过几分耐心。

可惜他忘了韩婼是个几乎不会与人相处的女孩,她其实根本不通人情世故,刚到了最莽撞年纪,她为了自己在意的一切,轻易就能豁出命去。

最后她也做到了。

天刚亮没多久,暄园里的下人客客气气送了早餐过来,摆在院子里。

廊下石桌清净,伴着四月天气,如果不是人人各怀鬼胎,这景象看起来只是故地重游,旧友相见。

天气这么好,华绍亭和裴欢把房间门打开了,两个人就在廊下坐着一起吃饭。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大晴天,旧宅子里的寒气都散了,万物向阳,却有人偏偏要躲在阴暗的拐角偷窥,一直藏在楸树后边。

韩婼多年压抑,许多过去留下来的怪毛病改也改不了。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暗自偷窥华绍亭的一举一动,连带着如今明知道他有了裴欢,还要逼自己眼见为实。

华绍亭出来的时候余光就打量到树后有人,他知道韩婼远远站着,一直盯着他们这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当作没看见。

他扫了一眼韩婼的影子,伸手把裴欢拉到身边,坐下去的时候也一直挡在她身前,连看也不肯让外人多看。

韩婼就这么远远盯着他们,她看他们夫妻两个人相对而坐,不管什么时候都从容,一点也不像受人胁迫的样子。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看见华绍亭总算把裴欢哄笑了,连他自己的脸色都显得缓和了不少。

人人都怕华先生,二十年来传言入了魔,最后把他的故事渲染得格外离谱,如今提到他的名字依旧让人噤若寒蝉,可他一到了裴欢面前,分明只是个普通人。

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身不由己,但爱这东西却是唯一无法掩藏的本能。

韩婼顺着树影一直看着她们,忽然看穿了,任何人,哪怕是华绍亭这种可怕的男人,看向爱人的时候,眼睛里的光都显得不一样。

他真的愿意把裴欢收在心里,于是做什么都有温柔的底色。明明他对谁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一到裴欢面前就做什么都是忍让的。

她还看见裴欢的右手似乎不方便,袖子上不小心沾上了汤汁,华绍亭就亲自低头去给裴欢系扣子,平平淡淡的几个动作,裴欢听话地不动,看着他笑,又凑到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低声笑,拉住他的手。

他纵容她的一切,乐在其中。

韩婼想起来二十年前,她也和华绍亭一起吃过饭。

那时候暄园还没有其他人,华绍亭吃东西需要格外注意,白天的饭都单独安排,到了晚上大家吃得都清淡,菜式上一般没有特意区分,所以只要他没有外出办事,韩婼就会和他面对而坐,一起吃晚饭。

那会儿华绍亭和其他人相处总是界限分明,当年他算是借住在她家的园子里养病,可是到最后也不肯和她吃同一个盘子里的菜。

晚饭时候,一张桌子泾渭分明,不管什么端上来都分两份。

那会儿韩婼还记得,自己总拿家里的下人出气,动不动就不想吃饭,非要闹上一场。华绍亭最烦她这样,吃饭的时候三番五次拿话堵她,最后惹他烦了,干脆直接把菜都推给她,韩婼才能消气,踏踏实实吃她自己那一份。

少年时代的华绍亭,整个人都透着冷清,那并不是简单的孤僻,而是一种刻意的距离感。他冷冷清清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养病,他不需要人陪,也不屑于浪费时间在任何人身上。

所以那时候韩婼太着急,急着想离他近一些。

如今,韩婼真看不起自己当时那么卑微的心情,她恨不得天天惹事,华绍亭越不喜欢的事她越要去做,这样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她以为自己能用这种愚蠢的办法惹他多费几分心思,哪怕只有几分……都值得。

所以后来他们每每偷着开车出去的时候,她都欣喜若狂,明明只是出去兜风,她都觉得近似狂欢。

这哪像正常人会做的事,不外乎都是驯养的宠物才生出这种可笑的行为。

此时此刻,韩婼看着远处他们两个人,喉咙里一阵腥咸,翻涌着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可笑的情绪。

这样琐碎却又点滴珍贵的日子,让那个一向阴鸷淡漠的男人,终于活得像个凡人了。

她靠着那棵楸树几乎失了神,直到远处一阵碎裂的声音传来,她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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