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爱是为了对方把自己掰掉一小块
从那天起,张束正式走进了苏大夫的生活。
杜润跑董沁渝办公室越发频繁,恨不得在公司扎帐篷。“对影成三人”的群仿佛不存在,但杜润每天都会跟张束提一嘴他和董沁渝的工作进度。花姐要是知道两人成了邻居不但碰面更少,且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工作夥伴,估计要心梗。
苏大夫却成了常客。杜润不在家时她也过来,只找张束。赶上张束看电影,苏大夫也会加入,目不转睛,鲜少说话,从不会睡着。偶尔碰到张束和杜润打电话聊工作,她并不问,像是真的不关心。
即便杜润在家——张束发现苏大夫几乎从来不在杜润家过夜,周末偶尔来,早出晚走,好似白班保姆。朱贝贝得知後,非常赤裸地问苏大夫他们没有性生活吗?苏大夫说刚开始的时候正常,後来少了。杜润知道她是淡人,淡人在哪方面都很淡的。杜润也忙,人真忙起来,心思也不太会放在上面。朱贝贝笑了,怎麽自己还没离婚的丈夫那麽忙了还能去出轨呢,更别说周围同事动不动跑出去嫖,嫖了还要开发票。苏大夫不惊讶,从前在公立医院也乱糟糟的。
张束想,或许杜润因为母亲的事,有了一种奇怪的洁癖。
朱贝贝叹了口气,她不是老古董,甚至很先锋,可以接受人在感情中开小差,也可以接受动机不纯。但恋爱和婚姻都是契约,总要有些契约精神,什麽时候肉体忠诚变成了最高标准呢?明明是最基础的条约。难得,她又叹气,你们三个都是好人,这概率可太低了。提到三角关系,张束和苏大夫就对视一眼,保持沉默。各有各的难言之隐。
张束问朱贝贝,还没找到合适的睡觉对象?朱贝贝说哪儿有时间,忙得头都要飞出外太空。张束不懂怎麽这麽忙,什麽经济环境,投行现在可不比当年。朱贝贝就笑,说是自己的人生主线任务,暂时保密。张束想起朱贝贝上次还有八卦没说,等以後一起打包再问吧。
三人聊着,边吃零食边看综艺。张束恍惚自己还在纽约的公寓楼,同学们串来串去,到各家吃饭聚会八卦,玩一些无聊桌游。一晃十年过去,情景相似,但境遇却翻天覆地。
朱贝贝是某个夜里突然跑来的,喝多了,咣咣砸门。张束吃了安眠药睡得死,最後是杜润起来给朱贝贝开的门。杜润赌对了,张束压根没换密码,还是六个零。
第二天早上醒来,张束发现身边多了个人,心脏差点停跳。一摸头发,朱贝贝,这才躺回去喘气。平复了,她将朱贝贝踹醒,什麽操作,要吓死人!朱贝贝委委屈屈,自己好久没睡好了,张束的老房子也不顶用。
好烦人。但张束也不想踢开贝贝。说不想她是假。
贝贝来了,房子才真的热闹起来。第一次和苏沛盈吃饭,贝贝笑说幸好听李行讲了僞装夫妇和生孩子的真实情况,不然同坐一张桌子就意味着要出血雨腥风的大事了。
背着苏大夫,贝贝问过张束,就算你不在乎,也不至于和她成为朋友。张束想了想,朋友谈不上,按杜润的话说,也是一种特殊的“友”,比多个敌人好。
苏大夫倒是坦荡。她和杜润从来没给过对方男女朋友的名分,比炮友亲近,比情侣疏远,更像搭子,来去自由。走到今天,杜润回到自己生活的正轨,履行他在家里的功能职责,两人缘分就已经淡了,是偶尔伸手照顾一把的关系。但她觉得张束难得有趣,自己一个人也寂寞,不如借着感谢的机会认识一下。後面她找到新工作,房子搞妥当,就切断关系,远走高飞。
贝贝说何必?生得出孩子,也就一年;生不出来,以张束的性格,这段婚姻撑死维系两三年。再续前缘嘛,干嘛这麽决绝。
苏沛盈反问,人生有几个两三年?两三年可以遇见很多人发生很多事,即便没有,她也想把时间留给自己。
贝贝觉得奇怪,你家幸福吗,父母……健在吗?
健在,也幸福。父母少年夫妻,一路走过中年壮年,感情很好。他们没别的爱好,偏偏喜欢看戏,她从小也跟着看,花红柳绿好不热闹,却转瞬即逝。人生和戏又有什麽区别呢。
再说,苏大夫笑,当年我和杜润一见钟情,我这麽寡淡的人都觉得火烧心,最後却没要名分。不过是看杜润为难,知道他不会跟我结婚。如果他是女孩子,在这种家庭,断是没那麽自由,可他是男人。这个年代,这个财富水平,有他走不到的地方吗?真正的爱能压过欲望,他会把我排在其他之前。可惜算不上,不然我们会有很多可能。
贝贝问,可是他提起你的时候,脸都在发光。
苏大夫说,我确定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但喜欢太轻了。爱是什麽呀,爱是你愿意为了对方,把自己掰掉一小块。他舍不得掰,我看他舍不得,我便也舍不得了。
张束突然问,如果你离开他,他会哭吗?
苏大夫讶异,哭?清醒的时候吗?你觉得他是醒着的时候会哭的人吗?你们是否觉得他是你们圈里最纯真的人,有理想,又体面。
张束想起了那一夜的西高地。
苏大夫又说,他也有獠牙的。不然他是怎麽活到今天,看上去毫发无伤的呢。被他咬到还是挺疼的。
朱贝贝不解,他会咬你吗?
苏大夫说,他应该谢谢我是这麽无所谓的人。
张束听明白了,苏大夫并不是不在乎,只是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受伤的命运。
苏沛盈也八卦陈星,也八卦李行。李行的事张束没说,贝贝也没说,是苏沛盈自己明白过来的。贝贝问她怎麽知道的,她只问张束,你也不敢和李大夫好,是不是?张束说是。苏沛盈便不再说话。
朱贝贝觉得这个组合实在够奇葩。陈星和两姐妹的事在投行圈都被做成了十几页的ppt流传,更别提加上苏大夫。张束致力于做个边缘人,却误打误撞被钉在了八卦中心。张束说大都市就是有大都市的好处,万物都是流动的,都可以随机排列组合。做个孩子是跳出框架的第一步,往後,她每一步都不要走寻常路。
话是这麽说,到了李行这边,她又畏手畏脚。朱贝贝总想喊李行来吃饭,张束拒绝了。那天之後,除了看病,两人再无私交。张束仍然觉得李大夫有许多欲言又止,不是揣测和直觉,她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只可惜问迹不问心,“止”是迹,“言”是心,结果是沉默的。
沈雪花开始忙建医院的事,不再有精力一对一骚扰张束,但经常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医院。张束就觉得算了,都够累的,不要再演谍战戏了。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半生不熟时就会不进则退。张束不再分析李行,毕竟能确定的心意只有自己那份。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不适合暗恋,也没必要搞苦情戏。人们常用“一切都会过去”来帮自己度过低谷,却忘了坏事会离开,好事也同样。时间会带走一切感觉,高潮低落,都会忘记。
立冬那天,一早起来就觉阴冷潮湿,像是在预谋一场降雪。没穿几天的大衣正式退休,张束翻出最适合北京的摇粒绒。最近贝贝又失踪了,苏大夫周末常去外地,这边只剩她一个,她想让自己暖和一点。从前一个人时,摇粒绒仿佛她的阿贝贝。
开车去医院,路上已经飘起零星雪花,云重得像要掉下来。红灯时张束望天发呆,只想着这个天气往後取卵可是不太舒服。私立医院也要脱衣服,也会冷。
药已经吃下去许多盒,指标渐好是必然,错过这个点,不知道後面会不会反复。是老天送来的机会,应该抓住。
但张束拿着手机上的报告,迟迟不想走进诊室。她当然知道是为t什麽,又笑自己无聊——感谢杜润,在这个医院,她不用拿着结婚证来做试管,也不用丈夫陪同签字;但成功受孕,意味着这个婚必须结,这个丈夫必须存在。结了婚,有没有爱,李行都会彻底回到李大夫的位置。她安慰自己那麽久,却在即将跨过这道线时变成小小一个人,不敢做决定,不知道一切质变後会走向何处。
以为无爱结婚丶买精生子很酷的是自己,软弱的想要爱的也是自己。
良久,张束起身。女儿和爱情都未成形,但女儿做了就有,爱情却未必。还有什麽纠结?
她下定决心,走到诊室门前敲门,开门的竟然是另一个人,一个眼熟的大夫,但不是李行。大夫完全接住了她的惊讶,耐心解释李大夫今天有研讨会,时间撞了,推不掉,就由自己代班。
李行将一切安排得很好,不过是换人走过场,建档和商量促排卵方案。促排针扎十天,之後就是取卵。不疼不痒的在纸上签了字,张束却有了一点委屈。太矫情了,她骂自己。
大夫先给了四天的针,张束之前做了攻略,但还是被针剂数量震惊,拎在手里越发沉。走出医院,她驻足回看,想着明天再来就算是半个母亲了。跨出去,就要和过往人生说再见。
风夹着雪粒子落下来。果然下雪了,还不算温柔。这样的傍晚,北京的地图会像心梗病人,血脉堵塞。走吧,今晚还要写稿,太多的事要做。
不过,不过。
张束套上摇粒绒兜帽,手揣进袖子,冲进风雪里。她要去吃顿涮羊肉,来纪念一下这个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