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在这里其实只住过几年,还没住热就离开,却对这间房恋恋不舍。房子是零零年买的,那时八千一平,在北京算豪华公寓。张军平那时的事业和买的股票都在高位,说是人生巅峰也不为过。巅峰的好处是巅峰,巅峰的坏处,就是往後每一步都是下坡路。巅峰是下坡路的僞装。但有几个人能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阶段呢。等买到朱长跃小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人就是会陷在风光时刻走不出来的。张束也时常午夜梦回,自己站在研究生毕业典礼的台子上,被授予证书。她成绩优秀,上了DeanList,也是一生的巅峰了。所以她理解周君。这就是人。人生好苦,要靠几颗甜味最盛的糖强撑。
周君确实擅长收拾房子,即将被遗弃的房子在她手下焕然一新。她有洁癖,和李行的洁癖不是一种,更像是强迫症的分支。即便是强迫症,张束想,在整个家中都算轻症。
周君问她中午在不在家吃饭,如果吃,现在要去菜市场买菜了。张束摸不清母亲前来的目的,便答应陪她一起走走。
说是菜市场,其实是家附近一家“超市”。这家老国营超市九十年代就长在这里,在北京已经很少见,算得上稀罕。老超市配套的是老街区,八十年代的房子,方正砖楼,红色灰色白色,冷硬刻板。张束租住过同款,觉得亲切,周君却摇头。果然再喜欢也回不来了,叶子一掉光,这些楼群简直像死了一样,阴森可怖。
“你们小时候不也住这样的楼?”张束问。
“也不是什麽快乐回忆。”周君说。
母女二人走着,周君时不时会问张束中午做哪几种菜,剩馀时间被沉默填满。张束终是忍不住,率先停下来,喊了一声“妈妈。”
这是她见到周君後第一次喊妈妈。
“你也不是专门来给我送早餐和做午饭的吧,咱们之间好像不是这样的一种氛围。您是来干什麽的呢。”
周君也不再走,回头看她,“束啊,你活得比我累。每一件事都撒开了去想,不折磨自己吗?放在别的母女间正常的聊天内容,在你这里总有别的意义。”
张束笑,“那也是这个家教会我的。”
是,看出来了,遗传了不少刻薄,周君说。
“我也可以不问,陪您一起买菜,做饭,‘享受’母女二人时光。但您享受吗。”
“好吧,”周君投降,“其实我後悔了。”
张束让她不要卖关子,详细说,直说。她清楚,周君这一生里,处处是後悔的事。张束此时只想知道哪一件和自己有关。
“你和小杜,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那要看什麽感情。”
“别他妈废话,”周君突然急迫地说了一句脏话,“男女之情,爱情,有没有?”
张束明白周君後悔什麽了。杜润看上去不说托付终身,能不能走过一年都不好说。女儿嫁给完全没感情又不靠谱的男人,升了阶级,她心里也会痛。这麽看,在纽约看到张束住在廉租房时,痛确实是真的。
可然後呢?周君实力不够,魄力也不够。她当年说不出妈妈给你换房,或者妈妈照顾你一段日子;现在就说不出妈带你走,咱不嫁了;或者你自己要个孩子,妈支持你。她的根系还扎在妹妹身上。
张束心中又出现了衡量爱的秤,但这一次,她将秤收了起来。爱与不爱,也许没有她想得那麽重要,说家人,也说伴侣。
她看着脚尖,鞋头在地上碾了碾,随後擡起头看着妈妈,“您和我爸当年有感情,後面不也过得乱七八糟吗?周茵和朱长跃没感情,不也看得过去吗?”
“你以为周茵好过?”
张束想到陈星。她和周君从来没往深聊过这个人。如果她是周君,她一定会觉得略微有些愧疚,愧疚于当年死都不见女儿不上档次的男朋友。但这些愧疚,又很好地被陈星出轨中和了。看,幸好没在一起,不然就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这天下有好的婚姻吗?”她问妈妈。
周君没说话,她知道答案。就像她知道女儿和杜润没有真感情一样。
“你们会要孩子吗?”
我会,但我们不会。张束想。但算了,说出来只添烦恼。
周君又拔腿往前走。
话飞到後面,撞t在张束的脸上。
“要不别生了。出来也是倒霉。”
“我会尽全力克制,不在我和女儿的关系中,复制我和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