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太高,站在这里往上看只看得着百丈苍白寡淡,往下看,却见众生如蝼蚁,营营役役不知所行。
魏情不喜欢这里。
至少他不喜欢以这个视角朝下看,把育养他的大地看渺小了。
脚步一动。
“你要去哪儿?”
一身火燎残破的绿袍人缓缓朝前,外溢的金光烧开云雾。
魏情看见前头有一门庭宏伟,牌匾书“天宫”两个字。他心里酸怅,再向内问了一遍:“你要去哪儿?”
躯干内,容存了两个魂。
魏情认得他是谁,仰犄如墨,戾气外溢,他是东方情白。
被东方情白占据的右半边,右手正持握着乃牙,这杆湛金双头长枪得了浊息充沛的滋养,通体冒出闪闪血光。
魏情居左,步履生涩。
他不是不能够体悟东方情白复仇的欲望,想来一个人被关了三百年,头上都要长草了,心里荒芜也是应当的,东方情白有怨气要撒出来,可以!
但是不要用他的身体……
“要死了!别用我的身体。”魏情申明道,“我还没有杀过人,更别说神!”
他持蛮的不肯朝前,这具身体便停下了。
远端天宫前横列的诸神蓄势以待,云驹骁勇,警惕的望过来。
东方情白双目赤红:“本君纳罕,丹元复位你已知悉所有过往,那些冤屈和背叛,三百年囚……”
一座造给爱人的塔楼,名为家的地方,从云天被人掀落后囚禁了他整整三百年。
日日夜夜风吹鬼嚎的孤寂,要不知所终的在里面熬过三百春秋,并不比死好受几分。
没谁比魏情更清楚东方情白是怎么过来的。
起初用来捏人造物消遣的凡泥,在几十年里很快一点点的消磨了,最后一团只有鸽卵大小,他小心翼翼的塑了个缩小一千八百倍的阿狺,至此放在烛台上不敢再动。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东方情白都像一具死尸般直挺挺的躺在塔楼正中,目光晦暗的看向顶上那颗灿烂的丹元。
冤屈从何而来?
背叛因谁而起?
他到底还要等多久?
他想通了所有的为什么。
他在一个不知是天亮还是天黑的时刻,从青石冷砖上爬起来,在破了个洞的窗子边委身低头朝外看,很细很细的一缕山风吹打过他的面庞,就借着这样一道八脚蜘蛛都嫌细的风,东方情白从中一点点的敛存灵气。
风并不常有,若有似无的须得他蹲守,那个时候的太子山已经没有生机了,树木枯萎,没有叶片给他簌簌的回应,东方情白只得日日坐在床边等风来,等的久了,被外头拴在笼子里的褚还真看懂了,偶尔会扯着嗓子喊“主君主君风来啦!”。
此般过去百来年,这样一丝丝一缕缕积攒下来的灵气也有些可观了,褚还真在外叫着让他好好修炼,日后定能杀出重围,却不想东方情白并不用这灵气作修炼杀人的心思。
他团气造灵,几百年里,塑化了三个如烟如雾,栩栩如生的虚影。
一个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阿狺,或满楼的奔跑或埋头吃空气,也会蹭到他的手边求摸。
一个是秃头的司徒悯灯。
其实东方情白最开始打算给鬼王还原满头红发,但那太耗费灵气了,他有些舍不得,于是只好做成秃头模样,让他和记忆里一样,时而斜眼睨人,时而在坟前看书。
最后一个便是太子梅了。
东方情白造化他用了最长久的岁月,他把春风单独留存,最终塑出一个如草木般鲜然,充满生机的太子梅。
这些事情耗费了他太久的心神,东方情白快要不会说话了,幸在被关的两百年后,在山的另外一边爬上来一个东西,他背着一背篓的地瓜在塔楼下躲风雨。
东方情白操控一根枯藤将他的脚拴住了。
这一栓就是二十年。
小东西很有些修魔的天赋,东方情白授尽他全部的法门,也会解答他无穷无尽的问句,譬如:你是谁?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怎么救你出去?为什么山的另外一头总是有人在乱叫?
等二十年后那小东西长大了,嗓音变粗,问句开始变难:你说海里有龙,海却是个什么样?我学了这样多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你明天会破开封印出来吗?世上除了我,其他人都还活着吗?
东方情白答不上来这些问题,他知道这些须得小东西亲历,于是那根枯槁的藤蔓便化作齑粉。小东西下山了。
山顶重归无趣,东方情白又开始在窗边蹲下。
他又要开始攒春风了,他想给“太子梅”添一件新装。
这般又过去了两万一千九百多个日夜,塔楼忽地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晃动了,大门被破开,霜雪里,褚还真心脏空洞的立在门槛外,手里凝着一把血色的剑,皮毛覆盖的脸庞僵硬夸张地笑着,一双眼清明如初,嘶哑道“主君,我修出了世上最纯粹的心脏!化而为剑,无坚不摧!我来救你了。”
此时距离东方情白被太子梅剜丹囚禁的第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两百八十年,这十万两千两百多天,足供世下蜉蝣修成神佛,铁杵磨针。
封禁已破,东方情白夺下丹元后打上云天,昔日魔君的光彩更甚,将天色一分为二,一半乌浓,一半清朗。
着一袭青黄交织的神道:“神子闭关之前,曾留下书信一封,魔君若退天宫乌瘴,本神便将书信交于魔君,若不退,书信与神子的下落,便将随着天宫消殒。”
东方情白信了,抬指褪去漫天乌瘴,法天象地的巨身缩小,自神手上接过书信,开启瞬间,却有一道白光贯眉,没过多久,便跃下轮回。
他不是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