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师尊,等等我!”
青年的声音带了几分喘意,脚步声凌乱,暗金纹的玄色衣摆在浮动的风声中烈烈游动。
他分明看上去心焦非常,脚下的步子却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步调内,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仙人的身后。
而青年前方的男人,一袭端庄的白色素披,眉心一点朱砂,面容慈悯冷淡,长而乌黑的睫毛于眼睑下方投映出几分浓墨重彩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极具神性的面容,单是看去,便令人想到了庙宇中受尽香火的神像。
而此时,那神像却敛尽了慈航渡生的温和大爱,仅余留下几分燃尽的香灰似的凉淡。
便是听到昔日那混账徒儿故作姿态的哀哀讨好,也不曾停下半分。
有路过的不知缘由的长老见状,不由得对那愁眉苦脸的青年玩笑道:“江让啊江让,你小子这是又惹得你师尊生气了?你说说从小到大,你师尊都被你惹气了多少次了?”
江让忍不住苦着脸,一边脚下不停,一边打哈哈的对那长老道:“……师叔,您就少说两句吧!”
那长老笑着摇摇头,眼见着那师徒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这场景何其眼熟,二十余年来,他们都不知瞧上多少遍了。
江让从小便是个管不住的皮猴,入宗第一年勉强还算是乖巧,第二年开始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了。
小孩子当年虽然因长久的饥饿与寒病落下病根,但玩闹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高。
一群孩子里头,就属江让能带着人上天入地的跑,他倒是有本事,能唬弄得那群孩子唯他马首是瞻。
调皮鬼里出了个大王,自然干起坏事儿来也是一等一的能。
什么偷偷拔了仙鹤求爱的尾毛送给它的天敌——一只发情期的赤狐;将授课长老的课本换做小人书;化形成桌椅让眼神不好的同窗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疼得面目扭曲……
便是向来脾性清冷、不问世事,仙人似的昆玉仙尊都被那孩子逼得额露青筋、牙关紧咬,最后好声好气地替孩子擦屁股。
长老们大多是同昆玉仙尊一个辈分下来的师兄弟,从前只觉那不问世事、一心只顾着求仙问道的谢师弟不近人情、过分淡漠,退杀妖祸一战更是展露出了令人心惊的冷戾之意。
如今,自那孩子来了太初宗,他们才恍惚觉得,那清淡出尘的仙尊,原是也有人情味的一面。
思及此,那长老便忍不住笑眯眯地对前方的白衣男人道:“灵奉师弟啊,孩子这不是认错了,你现在是气头上,等回过头来,还不是得自己心疼?”
谢灵奉闻言,脚下忽地一顿,江让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未刹住,一头撞上男人的腰侧。
这一撞上可不得了,青年当即就捂住了额头‘诶呦诶呦’地叫唤起来,一边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一边还要偷摸瞥一眼师尊面上的神色,判断对方是否对自己心软。
但江让今日的算盘显然是打错了,昆玉仙尊非但不曾如往日一般风吹草动的心疼,反倒面色平冷,淬白的颊上看不出分毫的情绪,只余下疲惫般的静默。
他看着青年,玄金的眸中晦涩不明:“江让,别跟着吾了,索性吾同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功,便都随你去罢。”
“如今罗家铁了心的上门要人,你又被人抓了把柄,吾平日里护你护得太过,倒养成了你这般肆意妄为的性子。如今,这苦果,需得你自己担着。”
言罢,男人慢慢垂眸,那双昔日里始终充斥着温柔、爱怜、珍惜的慈目如今一寸寸变得生冷,他轻轻叹息着,像是在看着令他感到心寒的孩子一般的无奈与气馁。
一阵轻飘的风声袭来,那如云似雾的高挑身影便缓缓吹散在朦胧的轻雾中。
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江让心头一瞬间猛地一颤,他到底是个被捡回来的孩子,于青年而言,谢灵奉便是他的父亲、母亲,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
谢灵奉若是不要他了,他就没有家了。
慌了神的青年这才意识到,师尊真的生他的气了。
心脏像是一颗血红的果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紧扣着,那指甲、骨节慢慢嵌入薄嫩的果肉中,几乎要将它揉弄得烂裂开来。
江让六神无主地颤着手指,连剑诀都险些捏不出。
傍晚的夕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道又一道将他割裂开的刀锋剑气。
青年跌跌撞撞地御剑回了云泽峰。
期间,连祝妙机传讯来的日常关切都没有心思去回复。
他当然没有心思去想别人了,青年此时满心满眼都装满了昆玉仙尊最后失望、漠然的眉眼。
他急不可耐地要去挽回、认错,单是在回峰的路上,便想了无数个解释的理由。
实在不行,他便软泡硬磨、撒娇打滚、哭诉示弱……师尊总会心软的。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
江让想得很好,可当他真正推开云泽殿的门,看见那满头青丝披散而下,眉目涩然,修长骨节半按住额头的男人时,却又忍不住地彷徨了。
师尊看上去被他伤透了心。
许是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男人微微抬起薄白的眼皮看来,那双碎金的瞳孔映着在殿内跃动的火烛中,一时间竟如日光入水、波光粼粼。
谢灵奉眉心的朱砂痣红艳逼人,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站在门口垂头丧气的青年,喉头滑动,浅淡血色的唇轻轻翕动,叹气道:“杵在门口做什么?”
青年的头颅低垂着,漂亮乌黑的长马尾扫在他的颊侧,额前的刘海挡住了一半俊朗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唯有轻轻发颤的身体令人无法忽视。
谢灵奉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向来不是位合格的严师,或许,在战场上,他也能眼也不眨地割下无数头颅,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可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却总也忍不住地想要对他好、再好一些。
他想将自己所有的爱、什么爱都好,全部灌注在那孩子的身上。
谢灵奉比谁都清楚,今日是他失态了,对着青年发了脾气。
江让如今闯下这般祸事,甚至被人逼婚到众人面前,当真就全是他一个人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