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猴王那简陋的木筏,如同一片倔强的枯叶,在浩瀚无垠的东海上漂荡。初时风平浪静,它还能在筏上翻几个跟头,对着海鸟吱吱怪叫。然而好景不长,汪洋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
一日,万里晴空陡然变色!墨汁般的乌云自天际滚滚压来,遮蔽了日月星辉。狂风怒吼着,卷起滔天巨浪,如同愤怒的山峦,一峰高过一峰,狠狠砸向那渺小的木筏!木筏在狂涛中剧烈颠簸,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巨力撕成碎片。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将美猴王淋成了落汤鸡,一身引以为傲的金毛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它死死抓住筏上粗粝的藤蔓,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尖利的牙齿深深咬入下唇,强忍着翻江倒海的眩晕与刺骨的冰寒。一个接天巨浪轰然砸落!木筏被狠狠摁入幽深的海水之中,窒息与黑暗瞬间包裹了它!美猴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长生!俺要长生!”这执念如同定海神针,支撑着它在绝望中爆出蛮力,四肢并用,硬生生将木筏从死亡的漩涡中重新拖出海面!狂风巨浪持续了三天三夜,当乌云散尽,重见天日时,木筏早已破败不堪,捆扎的藤蔓多处断裂,美猴王也筋疲力尽地趴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唯有那双赤金眼瞳,望向未知彼岸的光芒,未曾熄灭半分。
不知漂泊了多少日夜,木筏终于被一股洋流推搡着,靠近了一片陌生的陆地。海岸边不再是花果山那种原始的礁石密林,而是出现了整齐的田垄、袅袅的炊烟,以及远方影影绰绰的城池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美猴王又渴又饿,跳下木筏,踉跄着走向最近的一处集镇。集镇入口处,几个路人正围着一个卖草鞋的摊子讨价还价。它好奇地凑上前去,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去摸那些草鞋。摊主是个中年汉子,一扭头看见这浑身金毛、雷公嘴、赤金眼的怪物,吓得魂飞魄散,“嗷”一嗓子蹦了起来,指着美猴王语无伦次:“妖…妖怪!有妖怪啊!”这一嗓子如同炸雷,整个集市瞬间骚动起来!人群惊恐地四散奔逃,锅碗瓢盆打翻一地,鸡飞狗跳,乱作一团。美猴王茫然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不明白自己只是好奇,为何引来如此恐慌。
它又渴又饿,循着香味来到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铺前。刚出炉的白面馒头散着诱人的麦香。它学着之前看到的食客模样,伸出爪子去抓。铺主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见这毛猴竟敢伸手,抡起擀面杖就劈头盖脸打来:“哪来的野畜生!滚开!”美猴王反应极快,本能地缩爪闪避,那擀面杖带着风声擦着它的头皮掠过。它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想到此行目的,强压了下去,只是龇了龇牙,喉咙里出威胁的低吼,转身窜入旁边一条小巷。
经过几次狼狈不堪的遭遇,美猴王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副“尊容”在人间太过扎眼。它在一处废弃的城隍庙角落里,现了几件不知被谁丢弃的破旧衣物。一件油腻腻、满是补丁的灰色短褂,一条肥大的靛蓝色粗布裤子。它笨拙地尝试着套在身上。短褂紧绷在它精瘦的上身,扣子扣不上,露出大片金毛;裤子更是滑稽,裤腿拖在地上,它不得不把裤脚胡乱卷起好几圈,活像两根粗大的棒槌。最后,它还捡了一顶破毡帽扣在头上,勉强遮住那对引人注目的招风耳。穿戴完毕,它对着庙里积满灰尘、早已模糊不清的铜镜照了照,镜中那沐猴而冠、不伦不类的模样,连它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但它还是满意地点点头,至少不那么像“妖怪”了。
穿着这身别扭的行头,它再次小心翼翼地混入市集。这次它学乖了,不再贸然伸手,而是躲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后面,偷偷观察那些食客如何付钱,如何说话。只见一个孩童拿着几枚圆形方孔的铜钱递给摊主,脆生生道:“老伯,买个小猴儿的!”摊主笑呵呵地接过钱,递过一个糖猴。美猴王眼睛一亮,有样学样。它跑到一个卖炊饼的摊前,摊主是个和善的老妇人。美猴王努力挺直腰板,模仿着人类的腔调,尖着嗓子,带着浓重的猴腔:“老…老妈妈!买…买个饼!”说着,将刚才在路边捡到的几枚光滑的小石子(它以为是钱)递了过去。
老妇人先是被这古怪的声音和打扮惊了一下,待看清毡帽下那双灵动赤金的眼瞳和隐隐露出的金色绒毛,又见它递来的“钱”是几块鹅卵石,顿时明白过来。她非但没生气,反而被逗乐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哎哟,你这猴儿倒是有趣!石子儿可不能买饼哟!”说着,却拿起一个热腾腾的炊饼塞进美猴王爪中,“饿了吧?拿去吃吧,不要你的石头钱!”
美猴王愣住了,捧着那温热的炊饼,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它学着之前看到的食客模样,笨拙地拱了拱带着破毡帽的爪子,含糊不清道:“谢…谢谢老妈妈!”然后才迫不及待地捧着饼,躲到角落里狼吞虎咽起来。这是它第一次感受到人间并非全是恶意,也第一次懵懂地学会了“谢谢”这个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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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市集,美猴王一路向西,逢人便作揖打探:“请问老神仙住在哪里?”路人见它这怪模怪样却又努力学人礼的猴子,有的忍俊不禁,有的摇头摆手,有的甚至被吓跑。它也不气馁,渴了就饮山泉,饿了便采野果,偶尔遇到像卖饼老妇那样的好心人,也能得些吃食。它开始有意识地模仿人类的言行举止,学人走路(虽然依旧蹦跳),学人抱拳行礼(动作僵硬),学人说话(腔调怪异)。这过程充满艰辛与尴尬,却也让它身上那股纯粹的野性,渐渐沾染上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这一日,它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山道崎岖,古木参天。正走得口干舌燥,忽闻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嘹亮悠扬的山歌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歌声古朴苍劲,充满了一种脱凡尘、逍遥自在的韵味。尤其是最后一句“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如同惊雷般在美猴王耳中炸响!
“仙!道!黄庭!”美猴王激动得浑身金毛都竖了起来,赤金双瞳爆射出炽热的光芒!“找到了!俺老孙终于找到神仙了!”它再顾不得疲惫,循着歌声,手脚并用地向山林深处狂奔而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只见一个樵夫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歇息。他头戴箬笠,身穿粗布短衣,腰间系着麻绳,脚踩草鞋,身旁放着一担刚劈好的柴禾。方才那充满道韵的山歌,正是出自他口。
美猴王激动万分,一个箭步冲到樵夫面前,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口中高呼:“老神仙!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求老神仙收俺为徒,传俺长生不老之术!”
那樵夫被这突然冒出来、穿着滑稽、口称神仙还跪拜的毛猴吓了一跳,手中的斧头差点脱手。待看清美猴王那热切虔诚的眼神,他哑然失笑,连忙放下斧头,伸手虚扶:“哎哟,你这猴儿快起来!折煞老汉了!我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个靠砍柴换米度日的山野村夫罢了!”
“不是神仙?”美猴王抬起头,满脸困惑,指着樵夫,“那你方才唱的歌里,说什么‘非仙即道’,‘讲《黄庭》’?那《黄庭》不是神仙的经书吗?”
樵夫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猴儿你有所不知。这歌儿唤作《满庭芳》,乃是一位真仙教我唱的。我每日砍柴烦闷时唱上一唱,解解乏罢了。那真仙啊,就在这山深处哩!”说着,樵夫抬手向西一指,目光中流露出由衷的崇敬,“此山名为灵台方寸山,山中有一洞府,唤作‘斜月三星洞’。洞中有一位老神仙,道号须菩提祖师,门下真传弟子不计其数。我这《满庭芳》,便是闲暇时听祖师座下弟子讲经论道,耳濡目染学来的。你要寻仙问道,只管顺着这条小路往里去,七八里远近,便是那神仙洞府了!”
原来神仙近在咫尺!美猴王闻言,喜得抓耳挠腮,对着樵夫连连作揖:“多谢老哥!多谢老哥指路之恩!”话音未落,它已化作一道金影,迫不及待地沿着樵夫所指的小径,朝着灵台方寸山深处疾奔而去!
行不过七八里,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千峰排戟,万仞开屏,奇花瑞草遍地,修竹乔松常青。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真个是灵福之地!在那清幽绝伦的深谷之中,果然矗立着一座洞府!
洞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隔绝了尘世。洞门旁崖壁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十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笔意圆融,暗藏道韵,望之令人心神宁静。洞门虽闭,却隐隐有玄妙的道韵与清雅的檀香透出。
美猴王心中激动万分,却不敢造次。它整了整身上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行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走到洞门前的一块巨大青石旁,学着人类的样子,端端正正地盘膝坐下。它收敛起所有的跳脱与野性,赤金双瞳中只剩下最纯粹的虔诚与渴望,如同最虔诚的信徒,静静守候着仙缘开启。
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它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任凭山风拂过金毛,任凭露水打湿衣衫。饿了便采食旁边树上的松子,渴了便饮几口石缝渗出的清泉,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紧闭的洞门。
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洒在“斜月三星洞”五个大字上时——
“吱呀…”
一声轻响,那厚重的洞门,缓缓向内打开了。
一名仙童从洞内走出。这童子约莫八九岁年纪,头挽双髻,身穿一尘不染的月白道袍,面容清秀,眼神灵动,周身清气缭绕,一派仙风道骨。他目光落在青石上打坐的美猴王身上,眼中并无半分惊讶,仿佛早已知道门外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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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打了个稽,声音清脆如泉:“这位道友,我家师父方才在榻上入定,忽觉洞外金光瑞气冲霄,料定是有修行之士来访,特命我出来开门相迎。师父正在瑶台之上讲道,请随我来吧。”
美猴王闻言,心中狂喜,连忙起身,学着童子的样子,笨拙地回了个稽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有劳仙童!有劳仙童引路!”
它跟在童子身后,小心翼翼地踏入洞门。门内景象,更是令它震撼!
洞府之内,竟是一片广袤的洞天世界!穹顶高远,有日月星辰虚影流转,洒下柔和清辉。地面铺着温润的玉石,纤尘不染。奇花异草遍地,瑶草琼芝丛生,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氤氲雾气,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百骸通泰。远处仙鹤翔舞,灵鹿漫步,一派祥和。洞府深处,隐约可见一座高台,祥云缭绕,瑞霭纷披,阵阵玄妙莫测、直指大道的讲经声正从那里传来,令人闻之心神澄澈。
童子引着美猴王,穿过重重仙景,来到那高台之下。只见高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老仙。这老仙生得: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正是那隐居于此的西方教大能,准提圣人之善尸化身——须菩提祖师!他身披素色八卦道袍,手持拂尘,鹤童颜,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周身无丝毫烟火气,唯有一股圆融无碍、深邃如海的道韵弥漫开来。那双眼睛,开阖之间,仿佛蕴含了宇宙生灭、大道轮转的至理,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跪拜的美猴王。
美猴王被这目光一照,只觉浑身通透,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看穿。它再无半分犹豫,扑通跪倒,以头触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师父!师父!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远涉重洋,历尽艰辛,只为拜在师父门下,求一个长生不老之方!万望师父垂怜,收下弟子吧!”
菩提祖师看着台下这天生地养、灵光四溢却又野性难驯的石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了然。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大道纶音,清晰地传入美猴王耳中,也传入台下侍立的诸多弟子心中:
“你是何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不迟。”
美猴王连忙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它记起樵夫和卖饼老妇的称呼,又补充道:“弟子无父无母,也无姓名。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某日天崩地裂,弟子便从石中崩出来了。”
祖师闻言,眼中慧光微闪,捻须而笑:“哦?原来是个天地生成的精灵。既无父母,也无姓名…看你像个猢狲,猢狲…狲字去了兽旁,便是个‘孙’字。便赐你姓‘孙’,可好?”
“孙?好!好!俺有姓了!俺姓孙了!”美猴王喜得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