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那一刻他的气息更冷也更热,女子裸丨露的肩头亦曾感到一刹疼痛的湿润,她其实一直心甘情愿一生与他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相依为命,却又知晓他绝无可能独善其身而远看山下洪水滔天。
&esp;&esp;“今夜跟我走吧……”
&esp;&esp;他的低语却又萦绕在耳畔。
&esp;&esp;“莺莺……我有些累了。”
&esp;&esp;那是一个如梦般荒唐的夜晚。
&esp;&esp;他们都早早从人心鬼蜮的金殿上逃离,漆黑的夜色正是上佳的掩护,她随着他一起穿过重重宫阙向高墙外的天地奔去,在城门之下看到如老友般许久未见的濯缨。
&esp;&esp;二哥也在的,身着金甲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本该常在太后左右护驾、如今却帮着一个外人助她逃出宫门——他看向他们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担忧与不认同。
&esp;&esp;“三哥……”
&esp;&esp;他看着方献亭欲言又止,对方却只沉默坚决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宋疏妍半低着头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被爱人扶上马后才听他对二哥道:“天明前我会送她回来……多谢。”
&esp;&esp;二哥没有应答,紧锁的眉头早已表明他的立场,他们却都不肯回头,或许那时即便明知前方是深渊地狱也要不可救药地一同下坠;濯缨在凄凄寒风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数道宫门的守卫皆知那是君侯的马,无人胆敢阻拦他的去路、更无人胆敢窥探被他拥在身前的那个身着斗篷头戴兜帽的女子的真容。
&esp;&esp;他们便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外而去,森严无边的台城也渐渐被抛在身后了,宋疏妍本从未指望自己此生还能有机会跨出那道门、甚至心底也早当那里是自己的坟墓,如今高墙外的天地却竟就如此容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云间的明月是前所未见的皎洁,甚至迎面吹来的冷风也是绝无仅有的飒爽。
&esp;&esp;她有些畏惧又有些新奇,正像笼中雀鸟头回面对突然打开的牢门一般不知所措,飞扬的马蹄声回响在耳边,令她的心也不禁跟着越跳越快。
&esp;&esp;“怕么?”
&esp;&esp;他在她耳边询问、手一直牢牢圈在她的腰间,她恍惚间像回到了过去与他一同乘马在骊山深林中飞驰的时光,只是绝没有半点那时的惶恐与委屈、只感到罕见的亢奋与不合时宜的畅意。
&esp;&esp;“我不怕——”
&esp;&esp;她大声回答他,离宫门越远嘴角的笑容便越明朗。
&esp;&esp;“它还能跑得更快些吗——”
&esp;&esp;她是在说濯缨,那通灵的畜牲像是听懂了、嘶叫一声立刻跑得更快,她险被它颠下背去、被身后的男子扶稳后又笑得更加开怀,高耸的宫门在身后变成小小一个黑点、再一眨眼便彻底看不见了。
&esp;&esp;“我们要去哪里——”
&esp;&esp;她回头看向自己的爱人,隔着兜帽的白纱也能看清男子英挺俊美的面容,突如其来的恣肆正像一场不计后果的私奔,他是乱流中唯一肯与她以卵击石的同路人。
&esp;&esp;他并不作答、只带着她纵马向台城外的长街灯火而去,精巧灵秀的金陵城是而今天下尚未受战火波及的洞天福地,新政以来城中坊墙破除大半、宵禁时间也缩短了整两个时辰,往来百姓张罗叫卖、便是到了二更也可自由出入通行,大大有利于江南商业的发展;只是北伐大战掏空了国家的底子,田间农人早无颗粒可收、江湖商贾亦无片羽在手,寻常百姓面黄肌瘦连一顿饱饭都难吃上、又哪来的余裕到这南都子时方歇的集市上潇洒快活?
&esp;&esp;濯缨渐渐放缓了步子,宋疏妍这才渐渐看清了这萧索惨淡的人间世相——说来好笑,她垂帘主政已有两载、此前跟随先帝熟悉各地民情也有六七年光景,真正如这般踏入市井也还是入宫后的头遭,上位者的一言一行是雷霆也是雨露,一念可予苍生福祗、一念可毁万家太平。
&esp;&esp;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然尽力,仔细回想在政务上亦不曾有什么遗憾的过失,可百姓的确过得不好,甚至反而越来越糟——她记得很清楚,令和年间人人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家家都有各自不同的难处、人们也仍相信自己日后可以过得很好——现在这种光亮消失了,今日是刀山、明日更未必不是火海,每个人脸上都只有得过且过的麻木,以及更酸辛的、仿佛知晓浩劫降至的彷徨与痛苦。
&esp;&esp;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而更强烈的却是阵阵无力的失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回想过去也不知哪一步可以走得更好,也许她的确是无能的、无法担负这个命途多舛的国家走得更久;她的身后也是一片静默,那个男子一向与她心意相通,此刻眼中看到与她同样的外物、想来所想大约也是十分相近,只是他们实在都累得狠了,当时也无法再开口给对方什么抚慰,虚妄的话自可以说上一百一千句,可到头来又能有几分用呢?
&esp;&esp;他们便也不白费力气,索性沉默着一直乘马在街上游逛,青溪穿城而过、永远那般宁静地流淌,两岸的灯影也依旧辉煌、无论到了什么年月这世上总会有人富贵有余衣食无忧——宋疏妍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不喜欢的从来都不仅仅是这座劣迹斑斑的金陵城,而是这一切浮光掠影背后冷漠疏离的人情人心,少时在宋家那些波折的记忆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索引,其实无论换成哪里都是一般模样罢了。
&esp;&esp;凌乱的心绪起起伏伏,直到子时将至人群散去方才渐渐恢复平静,金吾卫的巡夜击鼓之声已然传来,像在催促着一个空前绝后的夜晚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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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我们要回去了么?”
&esp;&esp;她说“回”,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归处在哪里,他听了却一皱眉、不回马转向宫城却反在市井中走得更深;她一瞬讶异、也不知他的打算,萧索的寒风还在吹着,她只有躲在他怀里才不会感觉到冷。
&esp;&esp;“对岸是绛云楼,你还记得么?”
&esp;&esp;他忽然问她,目光投向灯影已暗的青溪之右,她随他一起看过去、一时眼前也划过十年前的不少旧事,姜氏尚在时的音容笑貌、窗外花船上的靡音艳词、一家姐妹间的争风吃醋……如今想来都已经很远,像是前世发生的似的。
&esp;&esp;“记得,”她莞尔,又看向他,“也听闻你至今还是常去。”
&esp;&esp;他听言一笑,两人间连打趣都有默契,亏得他们不曾在金陵一同度过多少日子、不然今夜的回忆可要多到数不清了。
&esp;&esp;“你想回钱塘看看么?”
&esp;&esp;他又问她,话却让她不知怎么答,她知他今夜十分不寻常,神情渐渐也更担忧:“三哥……”
&esp;&esp;“我想去看看……”
&esp;&esp;他却径自说了下去,像并没听到她的低唤。
&esp;&esp;“石函与玉皇都是好去处,当初来往匆忙,若是重游还当多留出些时日。”
&esp;&esp;“颍川我也有许久不曾回去了……之后若还有望归家,也盼你能同我一起。”
&esp;&esp;他的语气很平、似乎并无什么悲喜,她听了却觉得酸楚,明白这都是一些不可能达成的希冀;可她还是点头,抛开方才的忧虑、努力笑得更明朗些,答:“好,就我们两人同去,不许旁人来打扰。”
&esp;&esp;话音刚落濯缨便打了个大大的鼻响,像是真能听懂她的话、提醒她还应把它也一道带上;这回她是当真笑起来了,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哄:“自然也要带着你的——他离不开你嘛。”
&esp;&esp;它像是满意了、在她的抚摸下舒服地晃了晃脖子,舒缓的步伐透着惬意,在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慢慢踱步;宋疏妍实在感慨,想自己与这马的缘分着实不浅,当初在骊山时它还对她凶得很、后来到钱塘也是爱答不理,未料十余年过去倒是相处和睦起来了,竟能容她像它的主人一样抚摸亲近。
&esp;&esp;“它也快要二十岁了吧……”
&esp;&esp;她轻声问在身后环抱着自己的男子,语气有些迷蒙。
&esp;&esp;他应了一声,同样轻轻伸手抚摸马背,答:“寻常战马十五当退,它更辛苦些……陪我到如今。”
&esp;&esp;她知国中形势不易,陇右原为放马之地、失中原后军中战马供给便十分匮乏,眼下朝中百官已鲜少有人能乘马车、大多都以牛车为替,珍贵的马匹征入军中上了战场,可见大周已捉襟见肘到何等地步;但他是主帅,实不该用一匹快要二十岁的老马,濯缨虽则骁勇善战、可上了年纪却终归不如壮年时灵巧,在战场上稍有差池便会要了他的命,她其实还是希望他能让自己更安全些。
&esp;&esp;“还是早些让它歇息吧,”她轻轻叹息,“让它留在宫中,下一次……”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