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我如何会不喜?只怕她们来得太晚——你什么时候让人进来?明日么?后日么?”
&esp;&esp;她像是迫不及待,对他的信赖更纯粹到令人无奈的地步——他叹一口气,失笑地摸摸她的脸颊,哄:“过几日吧,总要寻个合适的机会。”
&esp;&esp;她点点头,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只是有关他的一切总能轻易撩拨她的心弦,偌大的深宫原本那样幽邃可怖、可一旦有他作陪便立刻显得烂漫温情——台城之中有那么多座堪比仙宫的殿宇,每一处都可做他们秘密厮守的温柔乡,她想与他朝朝暮暮一同度梦,哪怕永远不见天日也毫不可惜。
&esp;&esp;“那我等着你……”
&esp;&esp;她又忍不住要吻他,因被男子抱在腿上难得能够居高临下与他亲昵。
&esp;&esp;“但……也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
&esp;&esp;后一句实在太惹人怜,他的心被磨得特别软、过去八年不断牵绊他的那些铁一般森严强硬的戒律似乎也都似春水一般化去了,也许他们都从未曾贪求什么结果,只要得到刹那的成全便可以心满意足。
&esp;&esp;“要不要摔个东西?”
&esp;&esp;他忽然问她。
&esp;&esp;她迷迷蒙蒙的身子都软了、全不知他在问什么,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说:“你我不是不和么?摔个东西,显得真些。”
&esp;&esp;她这才听懂,当即忍俊不禁失笑出声,先嗔他一眼,又回头在御案上扫视过一周,挑中一只青瓷笔洗,取到手后折身悄声与他耳语:“我都不知你这样会骗人……”
&esp;&esp;说完便看着他的眼睛将手一抬,笔洗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他们同时听到殿门外传来宫人低低的惊呼,像是当真被他们吓着了;她窝在他怀里笑,像做坏事得逞后的孩子一般得意,他只怜爱地刮刮她的鼻子,又伸手轻轻为她擦拭被他吻花的口脂。
&esp;&esp;她半阖着眼睛享受他的抚摸,心里却知一刻钟的时限到了、他这是在同她告别——他好像很擅长同人分离,即便在遗憾的时刻也能给她缠绵的慰藉。
&esp;&esp;“与你母族的事,不要总想着一人去背……”
&esp;&esp;他连别语都是动听。
&esp;&esp;“要时刻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
&esp;&esp;两日之后许宗尧还朝,从五品上户部司郎中的气派可没多么大,一头青驴两袖清风,也就那样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esp;&esp;近来朝野上下的关注皆被君侯平南境之事分去了,实则若无此事在前许宗尧与江南大族之间的斗法才最值得一看——这小状元书生意气不通世故,果然愣头青一般将自己逼得无后路可退,离开金陵时还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门生,如今不过半载便被人烧了祖宅又折了一条腿,说来也实在教人唏嘘。
&esp;&esp;他回城那日宫中曾派人去迎,说是太后念着他这半多年的辛苦、特在青溪之南为他赐下一座新宅,可容他安顿母亲并将养身体;他拖着伤腿跪地谢了恩,将母亲接去后却半刻也不曾多留,只一意要入宫求见太后。
&esp;&esp;“许大人,你多少也听一句劝……”
&esp;&esp;宫中来使闻言十分无奈,慨叹这位状元郎实在有些不知趣。
&esp;&esp;“太后近来要操心的事太多、还没轮到你这一桩,眼下进宫对你不利,说到底还要教太后为难……”
&esp;&esp;这番点拨已十足慷慨,奈何许大人不仅不会懂事地往贵人手中塞几两金银、反而还更执拗地当众一揖到底,高声道:“臣有要事上达天听,烦请尊使代为通禀。”
&esp;&esp;朽木难雕冥顽不灵,气得那宫人也是拂袖而去,通传之后扶清殿内传来消息,称太后今日政务繁忙无暇见他,他却竟就那般无所顾忌地长跪宫门之前、终于在日落之际逼来了传召觐见的消息。
&esp;&esp;来迎他的正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夕秀,身边另携一架步辇、说是太后悯其因伤不便行走而特意赐下的,许宗尧谢恩不受、仍执意独自行走至内宫,一瘸一拐的模样惹眼极了,令往来经过的宫人皆不禁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esp;&esp;行至扶清殿时许宗尧额角已坠满冷汗、前不久在坠崖中重伤的腿还在不停打颤;他在门外理正衣冠、收拾停当后方才随夕秀入内面圣,当今太后正在外殿用着晚膳,室内清雅幽静檀香缭绕。
&esp;&esp;“臣许宗尧,叩见太后。”
&esp;&esp;他低眉敛目恭行跪礼、并未抬头看那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子一眼,对方亦只淡淡应了一声“平身”,而后又道:“许卿远归金陵一路劳累,想来也还不曾用过晚膳,今日便与孤同席吧。”
&esp;&esp;“来人,赐座。”
&esp;&esp;殿中宫人已然领命,许宗尧却还端端正正跪在原地,明明腿上的伤已让他面色惨白汗流浃背,却仍固执地躬身叩首不肯起身。
&esp;&esp;“臣此去清查劳而无功,今返台城实无颜再受天恩……”
&esp;&esp;他字字清晰地说着,声音还同半载前在乾定宫中一般坚定泰然。
&esp;&esp;“且臣有一言问太后,若所得之复非同所想,则更不当食天家之禄。”
&esp;&esp;这前一句尚可算是寻常,后一句却说得十分放肆——区区臣下岂可质问君上?末尾的“不当食天家之禄”则更像是威胁,仿佛当今太后还要受他的考教、若答得不好便要受他的惩处似的。
&esp;&esp;众人听言皆是色变,唯独宋疏妍淡淡一笑,素手轻轻搁下玉箸,她的声音依旧平和,道:“卿但言无妨。”
&esp;&esp;许宗尧再一叩首,继续道:“土地清查兹事体大,各州近况臣七日一报上呈御览,太后当知形势之变、更当明时下滞碍所在——今召臣还朝,究竟是因断臣无能不堪托付社稷,还是只因不愿身陷众叛亲离之困而失外戚之助?”
&esp;&esp;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那句“外戚”更是大逆不道,话里话外都将宋氏敛田之过和太后临朝之权牵在一处,根本无异于指着她的鼻子骂;扶清殿内一时静极,众人都被这从五品小官的一番狂言吓得汗毛倒竖,过了好半晌方才听到太后开口,语气分明也沉了,说的是:“许宗尧,你放肆。”
&esp;&esp;那小状元并不惊惶,听得这句训斥也依旧神色如常,下一刻忽而起身抬头直视太后双目,继续面不改色道:“当日臣入宫应考,曾于大殿之上在衮衮诸公面前许下一诺,称入等为官后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虽伤而无悔、不死则不休。”
&esp;&esp;“今臣一息尚存,仍可为国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如太后仍有心为民公断,则臣必赴汤蹈火甘之如饴,而若太后已无秉公灭私之勇,亦可早日告知于臣,臣可振衣濯足归于山林,不必终日在朝枉费心机虚度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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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后几句说得颇有怨气,显见是已认定此番被召回金陵全因太后已丧推行新政之心,抬起的眉眼透着刚强与决然,此外更有一抹不肯被浊世污染的锋芒与傲气。
&esp;&esp;宋疏妍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解颐展颜一笑,潋滟的琼英该有最好的花色,权势之外她的美丽原本也最值得称道;许宗尧一愣,却没料到对方不怒反笑,下一刻又听她轻轻一叹,道:“许卿当日所言振聋发聩,便是无人再提起孤也不会轻易忘记的。”
&esp;&esp;说着徐徐起身,竟亲自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灵巧的宫娥见状又顺势引他入座,桌案之上精美的御膳此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esp;&esp;“孤召你回来,本意不过替陛下保一宰辅之才,”她的语气淡淡的,从容又柔和,“土地清查功在当世,我朝千秋之基业未来更需有人辅佐,你要陪陛下走得更远,有些事便不能尽由你去做。”
&esp;&esp;这话说得既重又轻,点到为止令人抓不确切,许宗尧一时也摸不清此为对方真心使然、还是仅为安抚他的缓兵之计。
&esp;&esp;“孤知你一心为国有毁家纾难之义,但为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不可逞匹夫之勇,”她像并不在意他心中猜忌,落座后又平平静静再次举箸而食,“难道孤要由你去同他们硬碰硬?你为此事舍身,土地清查便能一帆风顺了?”
&esp;&esp;几句反问切中要害,身居至高之位的她终究比他看得长远,许宗尧半低下头,身上的锋锐之气已略消了几分。
&esp;&esp;“你问孤召你回来是否因已无秉公灭私之勇?恰恰相反,只有你回来了孤才好借势发难彻查此事,才好将背后之人一一绳之以法。”
&esp;&esp;她又侧首看向他,美丽的眉眼透着柔韧的力量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