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母亲有些着了急,开始同父亲争辩。
&esp;&esp;“你没见过那个孩子,我见过——她很好,真的很好,知书达理意质沉静,与贻之十分般配——我还亲自去她外祖家下过聘,许诺过会三书六礼迎她进门……”
&esp;&esp;“何况贻之那么喜欢她……你该亲眼看看,他们在一起时他……”
&esp;&esp;“那又如何——”
&esp;&esp;父亲勃然变色、竟罕见地打断了母亲,威严的目光却只牢牢锁在他身上,他知道他的愤怒与失望从来都只是针对自己的。
&esp;&esp;“为了守她一个,其余事你便都不管了?”
&esp;&esp;“没有洛阳派的支持你该如何平定南境?去兴兵?去打仗?施鸿杜泽勋只是一个开始!若所有藩镇都随之作乱你该如何应对?新政和中原战事呢?你该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esp;&esp;“方贻之,你是先帝托孤的辅臣!是方氏一族的主君!你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
&esp;&esp;“你难道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么?还是你已经忘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esp;&esp;陡然严厉起来的逼问震耳欲聋,上枭谷内弥漫的烽火黄沙亦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走过满地尸骸累累白骨、看遍荒野之中一座又一座无名的衣冠冢,最终被一人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狠狠攥住,听到对方状若疯癫地嘶喊:“方贻之——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esp;&esp;“只是一场婚约罢了……”
&esp;&esp;父亲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郁了,好像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场景。
&esp;&esp;“可以免去干戈浩劫、可以免去三军枉死……难道你不明白孰轻孰重?”
&esp;&esp;“何况即便你拒绝又如何?她已是先帝皇后天子之母,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你姐姐已经辜负了先帝一次……难道你,也要罔顾纲常背叛于他么?”
&esp;&esp;回环的质询令人哑然,原来一个字也可以有千钧重、眼看就要生生坠断他的喉咙,下一刻有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无声看去,只见到骨瘦如柴的姐姐泪流满面地站在自己身边。
&esp;&esp;“贻之……我做错了……”
&esp;&esp;她绝望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esp;&esp;“可是我……错不起……”
&esp;&esp;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金雕玉饰的锁扣原是这般严丝合缝,有一刻他感到手心一阵冰冷、像是母亲拉住了他的手,她也在流泪,好像也无计可施而为他一哭。
&esp;&esp;“我说过你原本便是要受委屈的……”
&esp;&esp;父亲的叹息也变得有些悲凉了,依稀也与十年前于潇潇夜雪中与他诀别时一般隐忍。
&esp;&esp;“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
&esp;&esp;“你只要记得往前走……”
&esp;&esp;“……一直往前走。”
&esp;&esp;——“往前走”?
&esp;&esp;他忽而有些茫然,却不知所谓“前方”究竟是哪方,也或许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十年一梦倏然成空,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esp;&esp;“我……”
&esp;&esp;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隐藏着微不可察的嘶哑,可开头之后却又不知如何接续,也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连这个“我”字都是错的——他不该有“我”的,打从“献”、“贻”二字入他之名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会有,无论如何卓著的功业在此二字面前都会显得寻常平庸,相反只要一点点私心污迹便能让人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esp;&esp;仿佛是为了惩戒他、双亲和姐姐的幻影忽而都从眼前消失了,石亭之中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可当看到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石凳、心底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一个无底的大洞。
&esp;&esp;“主君……”
&esp;&esp;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虚妄的梦寐随之消散得越发彻底,他迟了几拍才回头看去,眼底却仍残存几分未曾平复的波澜;侯府内的侍从也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垂首对他执礼,说:“启禀主君,永安县主求见。”
&esp;&esp;
&esp;&esp;那夜卫兰是独自来的。
&esp;&esp;闺阁贵女理当守矩,如日前一般冒失地至绛云楼寻人已是十分不妥,遑论深更半夜独自来登外男的门;她自知荒唐,在马车上等候门房回话时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对方请她进门方才略松一口气,深知未来许多事都在今夜一搏。
&esp;&esp;头戴兜帽随婢女行向后园,当朝第一权臣的府宅简朴得令人有些诧异,更奇怪的是一路所见皆是梅树,如今时令未至并不开花,显得格外单调沉闷。
&esp;&esp;……可他在这里。
&esp;&esp;独自一人坐在宽绰的石亭内,玉楼雪风孤高清冷,仅仅一个背影便令人心旌摇曳;她热着一颗心走到近处向他行礼,他的答复来得有些慢,说:“县主请起。”
&esp;&esp;她依言起了身,又想迈入石亭与他同坐,他却先她一步从亭内走出,月色之下神情有种微妙的出离,倒与平素的威严冷峻颇为不同;她在惶恐之余又感到几分新奇,快行几步追上他的背影,此刻这片天地便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esp;&esp;“君侯可是喜梅?”
&esp;&esp;她斗胆开口,尝试打破他令人生畏的沉默。
&esp;&esp;他的目光投向那些无花的梅树、却并不答她的话,她斟酌一下,又径自说下去:“梅花高洁凌霜傲雪,确正与君侯至清之名相配,只是毕竟花期不长只开一季,倒不如姹紫嫣红群芳争艳来得热闹。”
&esp;&esp;她说这话原本无心,可在当时那情势下听来却似有意,她看到男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语气格外深地说:“然我独喜梅,可以岁岁待一季。”
&esp;&esp;她一愣,莫名觉得那时的他有些凶,居高临下的男子令人无法不害怕,她便只好又顺着他说:“君侯之心澄如水而明如镜、一庭之内便可窥见一斑……”
&esp;&esp;这是奉承的话,对他这种听惯了恭维的人来说其实并无意义,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还是移开了对她审视的目光,令她当即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esp;&esp;“县主星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esp;&esp;她听到他漠漠地问。
&esp;&esp;“星夜”二字颇为伤人,显然并未顾惜她身为贵女的体面,只是她一心要在他们之间求一个善果,有些事便不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esp;&esp;“宫宴之后半月已过,我心中却还有几句话不曾说尽,今夜逾矩不请自来,还望君侯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