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臣等叩见太后——”
&esp;&esp;五位重臣纷纷对她下跪,她淡淡应了一声请他们平身,下一刻便忽而看向范玉成,开门见山问:“范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esp;&esp;站在下首的范玉成没想到自己上来便被点了名,意外之余又感到些许忐忑——自然他是不怕这宋氏女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毕竟是落到她宋氏的地盘了,在宋澹面前还应多几分小心。
&esp;&esp;“回太后,”他拱了拱手,“今日是……四月初三。”
&esp;&esp;“是么,”宋疏妍面无表情,在众人莫名所以的目光中悠悠反问,“那施鸿的奏表五日前便至中书,何以今日方才递到孤眼前?”
&esp;&esp;……竟是问罪。
&esp;&esp;范玉成暗暗一挑眉,心说这垂帘的位子坐久了便是一介妇人也能恃势凌人,心下不满之余又向一旁的方献亭看了眼,垂首答:“老臣不敢延误节度大事,确是奏表一到便想上呈太后御览,只是、只是君侯说……”
&esp;&esp;话到此处停住不说、推责之意已是十分鲜明,宋疏妍眉头一皱,终于将目光落到方献亭身上,过去即便百般克制也总难免会显出几分柔情的目光今日却是分外冰冷,只道:“哦?”
&esp;&esp;众人的目光于是也纷纷跟着移到颍川侯身上,方献亭一默,看向宋疏妍的眼神欲言又止,答:“此事臣确曾经手——数日前太后正为制科操劳,臣……”
&esp;&esp;“放肆!”
&esp;&esp;一声冷叱平地而起、骇得殿中宫人都是一个激灵,放眼如今天下胆敢打断君侯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太后一人,且……还是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esp;&esp;“孤受先帝之托临朝主政,何时理事哪轮到尔等臣子置喙?一方节度奏表方侯说压就压,他日一言不合是不是还要废了孤与陛下!”
&esp;&esp;“跪下!”
&esp;&esp;词严义正一通质问、末了扣的罪名几同谋逆无异,便是当初阴平王逼宫犯上都不曾被这般诘责训斥,遑论还要当众罚跪——颍川侯是谁?方氏主君国之肱骨,便是先帝也要礼让三分!“入朝不趋”的恩赦不知下了多少年,如今却被太后……
&esp;&esp;左右宫人噤若寒蝉,陈蒙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范玉成惊异地与卫弼对视了一眼,所有人中只有宋澹眉头皱得最紧——他心知肚明,虽则君侯暂压奏表确有不妥之处,可也实在不至惹得太后震怒至此,她这分明是……
&esp;&esp;正要开口相劝,那厢方献亭却已一掀衣摆跪了下去,新制的官服衣袖完好、再不是昨日那被她用刀割断的狼狈之态——众人哗然,宋疏妍的脸色却登时变得更加苍白,或许此刻他的顺从才是她最不乐见的,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臣之礼毕恭毕敬,而只是……
&esp;&esp;“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上书请命自筹粮饷……”
&esp;&esp;她状似泰然地继续与五辅议政,以略微匆忙的转折掩饰当时濒临失控的内心。
&esp;&esp;“……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esp;&esp;这消息范玉成前几日便知晓了,只是当时忙于关心制科结果而并未来得及与卫弼通气——平心而论他觉得此策未为不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如今还支撑着幽州的战事,若继续这般下去朝廷没了法子说不定便要借“肃清吏治”之名抄几个大臣的家查没资财,那牵出的麻烦可就多了……
&esp;&esp;“万万不可。”
&esp;&esp;无声思忖间方献亭却忽而开了口,长身而跪的模样肃穆坚忍,即便被当众叱咄苛责也并无一丝忿懑怨恨之色,只是语气格外沉、神情亦较往日更加郑重。
&esp;&esp;“我朝藩镇职在戍守、当恭听圣命拱卫京畿,然边境之地大多远僻、朝廷本难处处顾及,若在军权之外再释财权,又如何保证诸方节度效忠天子令行禁止?”
&esp;&esp;“我朝……绝不可再出第二个钟曷。”
&esp;&esp;言辞简短却振聋发聩,尤其“钟曷”二字更令人心惊——如今天下混战的祸根埋在哪里?还不是当初陇右钟氏倚仗睿宗宠信割据一方?西北三镇只知钟姓不闻皇命,日积月累终成大患,眼下若因图一时之便而放任几方节度使坐大,恐自此以后……亡国之日近矣。
&esp;&esp;而实际这话方献亭只说了一半,背后还有更可怕的隐忧在暗处蛰伏——岭南、剑南二镇相距甚远,那施鸿与杜泽勋的私交也并不密切,何以两人请求自筹粮饷的奏表会一同送到金陵?他们已相互通了气?江北五镇呢?是否不日也将与他们相和?
&esp;&esp;凤阳殿内一片死寂,人人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风雨飘摇之际人心最易浮动,这些领兵在外的节度将领也终归是不安分了;宋疏妍像已倦极了,千疮百孔的国家处处都是亟待填补的窟窿,她已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去填,可预料之外的麻烦却还是一桩连一桩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esp;&esp;“都退下吧……”
&esp;&esp;她合上眼睛摆了摆手,忽而剧烈起来的头痛令她连唇色都一并苍白下去了。
&esp;&esp;“容孤……再好好想想。”
&esp;&esp;
&esp;&esp;打从凤阳殿出来、被骤雨过后终于投下的日光那么一照,阴平王的灵台倏然一片清明,却是终于明白方献亭此前因何会对同他家的联姻抱那般暧昧不清的态度了。
&esp;&esp;——他早就知道!
&esp;&esp;知道施鸿杜泽勋上书要求朝廷下释财权,知道他们必已暗中勾结形成势力——颍川方氏岂会袖手旁观?自会代软弱无力的天家料理这些悖逆的臣子,只是眼下幽州战事未平、方氏将领亦大多在江北戍守重镇,他手下可用之兵不足,倘若最终真要与那几方节度使兵戎相见胜算恐怕……
&esp;&esp;方献亭需要他的支持——他要借他的兵。
&esp;&esp;想通这一点后阴平王的腰杆便硬了,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一条有求于人的可怜虫,而是大可与他颍川侯平起平坐谈买卖的体面人——他该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不仅要在新政之事上为他力压金陵派,还要八抬大轿把他的掌上明珠娶进门!
&esp;&esp;他志得了、意满了,抬头挺胸快行几步追上了独行于前的方献亭,一张老脸上浮显意蕴丰富的笑,拱手道:“君侯且慢行,你我之间想还有话没有说尽吧?”
&esp;&esp;对方神情还同过去一般无雨无晴,只是刚刚被当众罚跪衣摆处难免还留有几分脏污褶皱,卫弼一一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是越发浓了。
&esp;&esp;“我知你心中有顾忌,昨日在宫宴上阻止请婚也是不愿当众拂了太后和宋氏的脸面……”
&esp;&esp;他自以为通透地侃侃而谈。
&esp;&esp;“可我阴平王府也是要脸面的,若君侯不肯怜悯我那幺女的一片痴心、那方才凤阳殿内所提之事……”
&esp;&esp;点到为止半句不多,却已将胁迫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方献亭双目微微垂下,负手而立的模样显得比平时更加内敛疏冷了。
&esp;&esp;阴平王为目睹颍川侯难得的弱势之态而大感畅意,又暗想这施鸿杜泽勋闹事闹得可真是时候,下一刻径直托大拍了拍方献亭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贻之若恐向太后请婚会开罪宋氏,本王也可替你另想办法——你也知道,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并不多么重要……”
&esp;&esp;华美的前梁帝宫精巧幽深,身后的凤阳殿隐在一片尚未消散的乌云下重影斑驳——谁都知道江南阴霾的雨季就要来了,而此时此刻……只是将将起风罢了。
&esp;&esp;次日太后下旨,召岭南、剑南两镇节度至金陵新都朝见新君,另复议二使自筹粮饷之奏表;消息一出满朝议论,皆叹太后垂帘之路着实坎坷,明明前脚才好不容易办妥了制科选官之事、后脚各藩镇就又开始招风惹雨兴妖作怪,也难为她一介女流苦苦支撑、还要同那几个手握兵权五大三粗的节度使来回周旋。
&esp;&esp;只是……
&esp;&esp;“那小太后莫不是发了梦?”
&esp;&esp;距金陵千里之遥的岭南广府亦是风雨如晦,施鸿与自益州远道而来的老友杜泽勋同坐治所之内,一道深重的刀疤穿眉而过,垂目看向那道自新都发来的太后懿旨时神情危险中又带几许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