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世事像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原本枯燥寥落乏善可陈、在他弯腰为她抬起车辕的一刻又陡然变得引人入胜,她听信蛊惑一步步向深处走去,一度也曾亲眼得见繁花满树落英缤纷,最后陈于眼前的却还是万丈深渊荒草萋萋,原来春江花月终是泡影,只轻轻一碰便要化作飞灰的。
&esp;&esp;……可她分明也并没有怎么碰过啊。
&esp;&esp;只是一点点,只是很短暂的三天……匆忙得像是昼梦一场,不过刚刚勉强碰到他的衣角便被逼着醒来了。
&esp;&esp;他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譬如他是自何时开始中意她的,譬如那日在江上是否也曾想过让她同行,譬如他是否当真喜欢江南清淡的酒酿,譬如那日在湖心岛上他是否也如她一般仓皇动情。
&esp;&esp;他们也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譬如她还不曾度过一个有他的生辰,譬如他们还不曾一同去观过八月里钱塘最盛的江潮,譬如他还不曾带她回长安去赏他信中所言新植的梅花,譬如他还不曾真真正正唤过她一声“莺莺”。
&esp;&esp;……全是未了的事。
&esp;&esp;全是未尽的意。
&esp;&esp;她忽而不知该如何劝解自己了……幼时在宋家父亲冷待她、继母苛责她,她便告诉自己是她命中与父母缘浅不能强求,只要有外祖父母疼爱便也是一般圆满;后来在乔家舅舅舅母嫌弃她、时不时会说两句怪话挤兑,她便想自己终归是白吃了人家的米面,受些冷眼也是寻常;再后来三姐姐的欺凌越发嚣张、将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她便告诉自己总归还有二哥在,人不能那般贪心,能有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哥哥便很好。
&esp;&esp;……如今呢?
&esp;&esp;她又该找什么理由去接受他的离开?
&esp;&esp;……我其实原以为有你后便不必再割舍了。
&esp;&esp;可以在欢喜时坦白地笑,可以在落寞时诚实地哭,可以在被人欺侮时坚决地让他们停止,可以在看到心仪的东西时率直地说喜欢……因此我曾以为你是命运赐予的补偿,补偿我在过去没有你的漫长岁月里独自经历的坎坷崎岖,又或者是它给予我的奖励,奖励我即便如此也不曾妄生歹念戕害于人。
&esp;&esp;……可原来竟不是这样。
&esp;&esp;它让我看到你,一日之内阅遍世上最好的东西,甚至知晓被人偏心袒护的滋味是何等甘美玄妙……然后又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将你夺走,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妄,琼英也终究留不住那阵温柔孤冷的雪风。
&esp;&esp;什么“平芜尽处是春山”……
&esp;&esp;方贻之……原来你也同我说了谎么?
&esp;&esp;
&esp;&esp;宋疏妍病倒了。
&esp;&esp;听闻噩耗的当天便发起了高热,此后一连数日皆缠绵病榻时睡时醒,梦里一时唤“外祖母”一时又唤“三哥”,听着教人心里难受;乔家上下无一人对此感到意外,坠儿和崔妈妈更早防备着这一天到来,她们仔细地照料着她、更企盼这一病过后小姐心里积郁的苦痛便都能散去,从此可再展颜去过往后的日子。
&esp;&esp;小半月后她才见好,彼时秋末冬初的天已颇为寒凉,她在能下床的头一日便嘱咐坠儿代为打点行装,后者听了一愣,有些不安地问:“小姐这是……要回金陵去了么?”
&esp;&esp;诚然眼下乔家人对她的态度不甚热络,可金陵那一大家子却分明更是豺狼虎豹,如今小姐先后失了老太太和方侯庇佑,还不被她那不像样的父亲和继母往死里折腾?
&esp;&esp;“不……”
&esp;&esp;幸而宋疏妍并未作此想,披着衣裳望向窗外的模样显得凄清又寡淡。
&esp;&esp;“……我们去颍川。”
&esp;&esp;颍川?
&esp;&esp;坠儿微微一愣,而后才明白小姐是要去见方夫人,或许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肯相信方侯已去,总要再去与他相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死心。
&esp;&esp;“好,奴婢这就去……”
&esp;&esp;坠儿又忽而想哭了,心知这一病过后小姐不单没有放下过往反而更加重了心底的执念,而她们这些左右之人半点忙也帮不上,不过都只能跟着干着急罢了。
&esp;&esp;若是此刻二公子在就好了……
&esp;&esp;也不知他……是否还平安呢?
&esp;&esp;离家之前宋疏妍又去拜了舅舅舅母,将外祖母所留财帛田产一应转交了出去,两位长辈相互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是欢喜一半讶异一半。
&esp;&esp;“疏妍,你这是……”
&esp;&esp;舅舅有些犹疑,语气也带了几分试探,宋疏妍本想对他笑一笑,可实际却连那样的心力都没有了,只说:“是报答舅舅舅母的微薄谢礼,也算是我给侄儿侄女们的一点心意。”
&esp;&esp;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
&esp;&esp;“我自知这些年忝居家中给长辈添了不少麻烦,如今外祖母故去,更无颜再拿老人家的东西……只是此去不知何日再归钱塘,只盼舅舅舅母好生保重身体,阖族平安顺遂无有灾殃。”
&esp;&esp;这便是告别的话了,虽说语辞都沉静体面、可听在人耳里却又莫名有几分酸辛,她舅舅舅母也并非对她全无亲情,当时手上拿着被归还的若干家产心下也是五味杂陈;张氏定了定神,又抬目看了外甥女一眼,终还是道:“老太太生前最疼你,她留下的东西你还是带走些的好……出门在外总是不易,往后也总能用上的……”
&esp;&esp;这话又说得有几分体恤了,或许那时张氏也看出她已无处可去、同为女子更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宋疏妍却只摇头谢绝,心道自己连归处都难觅、又来贪这些钱帛做什么?起身再拜时神情终于又恢复成过往的淡泊,大概的确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了。
&esp;&esp;自钱塘乘船北上,至颍川不过只需花去小半月工夫,坠儿和崔妈妈自是随行的,另还有丁岳一路小心护送。
&esp;&esp;“他可说过请你陪我至何时?”
&esp;&esp;宋疏妍问丁岳,口中那个轻飘飘的“他”字却重得令人心惊。
&esp;&esp;后者未答,大约此前的确不曾得到过确切的命令,她便淡淡一笑,说:“那便到我离开颍川之日吧……你便留在方氏,不必再陪我奔波周折了。”
&esp;&esp;她那时大病未愈,瘦弱的样子看着十分令人挂心,丁岳难免想起一年多前刚见这位小姐时的光景,彼时她大约刚与主君情定、一双眼睛比现在明亮得多,整个人看上去和煦又美丽。
&esp;&esp;“小人……”
&esp;&esp;他也不知该怎么答了。
&esp;&esp;她也不需要他答,在船上的这几日都十分安静,除了吃饭喝药便都一个人待在客舱里,窗子紧紧地闭着,像是半点不想听到江上的潮声;乘车入颍川时才终于又被打破平静,盖因眼见满城素缟比元彰七年西都之景更甚,而为百姓所悼念的那个人也与自己更加贴近了。
&esp;&esp;天下大乱风雨飘摇,方氏治下之城也终于显出几分动荡,左右往来多是新征从军的兵丁、其中大半都是十分年轻的脸孔,百姓已渐为惊惧所困、到处都能听到悲痛欲绝的哭声。
&esp;&esp;车牖再次紧闭,她同样在车内无声痛哭,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感到过如此之深的绝望和无力,而其实那时即便不入方氏之门她也深知……自己已永远失去那个人了。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