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这回万氏的冷哼更响,嘲弄也是越发犀利了:“据说是当初在骊山同秦王有过一面之缘——我就说她是个狐媚子,过去还想勾搭方家那位世子,结果怎么着?她就没那个命!把自己母亲克死了,回头跟方氏走近几步又累得人家被贬,要我说你父亲这回遭难也全是她害的,丧门的玩意儿害人又害己!”
&esp;&esp;口若悬河地一通狠骂,可真将难听的话全说尽了,宋疏影亲自倒了热茶劝母亲消气,万氏却无心细品,只又恨恨道:“瞧着吧,这几日我就寻摸个人把她嫁了,没了这坏运道的东西在家里添堵,你妹妹的婚事自然便能顺顺利利!”
&esp;&esp;这番迁怒实在来得没头没脑又气势汹汹。
&esp;&esp;宋疏妍刚到家没几日,甚至尚未来得及去拜见多年留于金陵、许久未曾谋面的三叔父宋澄,那继母安排的媒人便一个接一个地上了门,有些瞧着资质尚可、有些却荒唐得令人目不忍视。
&esp;&esp;宋澹这个做父亲的前脚才安顿了次女的婚事,后脚又遭逢右迁之变,眼下实是心力交瘁无暇再管后宅之事,只是幺女毕竟是亡妻所出、他也不愿让她太受苛待,有一日见万氏安排的男子实在太不像样也不轻不重地撂了一回脸;万氏便不得不收敛几分,过几日又瞧上宣州太守汪远家的大公子,正经官宦人家的嫡出,可比钱塘那个商门不知高贵出多少,虽则自己还未考出功名、但有家中长辈扶持未来定也不会一事无成,总当够格给那小蹄子做郎君了。
&esp;&esp;万氏心里想得定,恰巧十一月末那汪远又至金陵拜会宋氏兄弟、大公子一并随行,上得堂来才见生得一表人才颇为体面,万氏便对宋澹挑眉示意自己为人大度公道、可绝没有要薄待先夫人之女的意思,宋澹亲自掌过了眼,虽觉此子稍显平庸、但配幺女似也并无什么不妥,便跟着默许了。
&esp;&esp;万氏好不得意,连忙便打发下人去将府中几位公子小姐叫来见外客,其间尤刻意将宋疏妍往外推,撮合之意已溢于言表;那位大公子汪叙着实没料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好运,一见宋疏妍殊丽标致的面容便被迷得移不开眼,一整日都忍不住频频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令一旁护在妹妹身边的宋二公子瞧着十分不豫。
&esp;&esp;他一贯性子直率、也不耐同人周旋,见此后一连数日对方都忝颜登门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在妹妹身边怒骂:“他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凭他也想娶你?——我可打听过了,这位大公子乃是秦楼楚馆座上宾、牡丹花下风流鬼,读书几年养出的本事全用去写了艳词,在宣州还颇负盛名!亏得主母能拣出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糊弄你,也不怕遭了因果报应!”
&esp;&esp;宋疏妍亦知万氏与自己的母亲嫌隙颇深,也料到对方会在婚嫁之事上为难于她,只是不想父亲也会对此默许——那人他亲自瞧过,难道也觉得与她般配?她虽自知不是多金贵的命,却总希望能多得生身之父几分珍视,却原来也不可得。
&esp;&esp;她叹口气,心下又感到几分空茫,某一刻眼前又划过方献亭的影子,虚妄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esp;&esp;——怎么,你还在想他么?
&esp;&esp;想那个几乎已一年未见、恰如鸿毛落雪般随着满川江潮一同远去的男子?
&esp;&esp;他应当早就不记得你了……倘若知晓你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他,定然也会失笑的。
&esp;&esp;思及此她自己先忍不住低眉笑了笑,模样十分素丽、瞧着也显得淡泊清透,可真正疼她的人却总能看出几分寥落,知晓她不是不会哭、只是不知该同谁去哭罢了。
&esp;&esp;“我也总归要嫁人的……”
&esp;&esp;她轻轻一笑,言语间偶尔夹杂几声叹息。
&esp;&esp;“即便不是这位大公子也会是别人,也许家世稍好些,也许品行稍好些,也许才学稍好些……可终归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人,好像并没什么分别。”
&esp;&esp;“流连烟花乃是文人通病,父亲大抵也觉得无伤大雅——我且写信问问我外祖母的意思,倘若她也同父亲一般觉得合适,那……便就这样吧。”
&esp;&esp;她并非假作豁达,确是当天便写了书信差人送去钱塘,或许只因心底藏了一个人,但凡结果不是他便没那么在乎最终同谁喜结连理,大差不差便好了,哄得过旁人也哄得过自己。
&esp;&esp;只是在她收到钱塘复信之前西都长安却当先传来另一个令宋氏满族惊愕震惶的消息——
&esp;&esp;天子……驾崩了。
&esp;&esp;
&esp;&esp;十二月的长安已是天寒地冻满目肃杀。
&esp;&esp;帝宫巍峨冷峻,深夜的甘露殿却是灯火通明,太医署进出的医官个个神色张皇,内殿中亦不断传来妃嫔恼人的哭叫,众人皆知惊变只在一息之间,雕窗外呼啸的北风犹如鬼哭,似已在为那位命悬一线的君王送葬。
&esp;&esp;太子卫钦正跪在外殿等候,其余一干东宫属臣亦陪同在侧,阴平王卫弼与光禄少卿范玉成皆在其列,两人在东宫身后默默对视一眼,神情俱是一般肃穆锐利。
&esp;&esp;少顷,殿阁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谁都知道那是天子宠妃钟氏的声音,宫人已乱作一团,不久后康修文又面色惨白地匆忙从内间出来,见了太子与群臣当即“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嘴唇发着抖,颤声说:“陛下——驾崩了——”
&esp;&esp;众人哗然,面上皆作大惊大悲之态,其中悲有几分真尚不可知、惊意之假却是十足十的——谁人不知陛下贪爱声色,近年来又专好求仙问道炼制丹药,每每食之亢奋若狂,长此以往又岂有不伤之理?今日便是在召钟贵妃侍寝时死在了龙床之上,委实……
&esp;&esp;群臣唏嘘未罢,却又听闻内殿中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贵妃披头散发奔出了帘幕,像一头发狂的母兽般悍戾地向太子卫钦扑去,口中高声喝骂:“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陛下——”
&esp;&esp;这番混乱实在有些出人预料,也就是护在殿下身前的娄风将军反应快些、一把便将娘娘拦住不由她动弹,她却还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并无半分平日在御前的柔媚可人。
&esp;&esp;“是你——是你知道你父皇已决意把皇位传与你弟弟,所以下毒害死了他——是你——你这个不仁不孝弑君弑父的东西——”
&esp;&esp;尖利的喊叫令人听之厌烦,在场众臣亦皆目不忍视——太子毒害陛下?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须知东宫过往最大的错处便是太过仁孝忍让,否则何以屡屡被个贵妃所生的皇子欺到头上!
&esp;&esp;即便是此刻储君殿下也并未动怒,他似乎依然沉浸在父皇崩去的悲痛之中,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望着帘幕一侧的内殿出神;许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看向贵妃沉沉一叹,道:“父皇驾崩贵妃悲难自抑,便请先归蓬莱殿暂歇,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esp;&esp;娄风会意,挥手之间便有几名禁军上前抓住贵妃用力将之向甘露殿外拖去,她的叫声于是越发凄厉、辱骂的言辞亦更加歹恶刺耳:“你个杀千刀的混账——你的父皇就在天上看着——天下人也都在看着——你敢这样对我,铮儿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
&esp;&esp;咚——
&esp;&esp;殿阁厚重的门扉开了又合,太子卫钦的神情却仍有几分恍惚,阴平王见状微微上前一步,伏在他身侧低声问:“殿下,如今……”
&esp;&esp;“贻之呢?”
&esp;&esp;卫钦却打断了他,眼底的不安似乎只有在提及那人时才有短暂的平复。
&esp;&esp;“……他回西都了么?”
&esp;&esp;众人亦皆知那位在殿下心中有怎样的分量,范玉成低眉垂首,上前一步道:“方侯尚在三年丁忧期内,但其余方氏族人已陆续归位,禁军掌于东宫之手,娄啸将军亦奉命自关内南下——殿下请放心,大事必然无忧……”
&esp;&esp;“三年……”
&esp;&esp;卫钦像没听到别的话、只不停低喃着这两个字,回头望向甘露殿外凄寒的深夜,神情似变得越发恓惶。
&esp;&esp;“秦王又如何?”他终于又问,“……可已入宫了?”
&esp;&esp;这是眼下最要紧的大事,只要二殿下一入宫便会立即被禁军擒获,钟党若失其首必然不击自溃,后续之事也会变得更加简单——钟曷虽远在陇右难免生事,但只要他无人可以拥立便终归成不了气候,届时只待颍川方氏重归长安,挥兵西去自然化乱为治。
&esp;&esp;只是……
&esp;&esp;“还不曾,”卫弼狠狠眯了眯眼,语气亦有几分焦躁,“那位殿下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宫人去传旨时他已不在王府,泰半是逃了……”
&esp;&esp;逃了……
&esp;&esp;今夜陛下驾崩突然、钟氏一党才未及早做筹谋,可倘若此次他逃出长安避入陇右,那……
&esp;&esp;卫钦闭了闭眼,再展目时眼底便现出一丝厉芒,继而冷声道:“立即下令封锁长安四方城门,切记绝不可放虎归山留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