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错了么?起码她杀了傻小子,她应该付出代价,似乎这是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这真的算理由么?
一阵风轻轻吹过,掠过孤零零的香樟树,顺便带走了一阵淡香,飘向远方的硝烟。胡义重新走上小路,渐渐远去,变得渺小。
嗡——飞机的阴影出现在远方天空,嗡鸣声预示着瘟疫的来临。
沪宁铁路沿线大批大批难民原本缓慢的人流猛地慌乱开来,不顾一切地冲撞着,踩踏着,尖叫着,哀嚎着,随即被爆炸声掩盖。
蹒跚的苏青被汹涌的惊慌人流撞倒,还是那件泥污的素灰色旗袍,现在上身多穿了一件村里找的破旧大外套。
爬出泥坑重新站起来,却传来一阵刺痛,几乎再次跌倒,一截弯曲的树根别伤了苏青细嫩的脚踝。
剧烈的疼痛使她没能再站起来,只能侧向蜷起双腿,坐在污泥里,不甘的回过头,看着低空里的钢铁怪物,怪啸着飞过来,两翼不停的闪着火舌,顺着人流打出两排连绵血雾,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从听到飞机的声音那一刻起,胡义停下脚步,站在铁轨间的枕木上,盯着飞机接近。
它会从路基下的人流头上飞过,所以胡义没有跟随人群慌张躲避,就站在高高的铁路路基上,麻木地看着周围这荒诞的灰色风景。
在一个瞬间,胡义的眼神定住了。
泥泞的人流中,蜷坐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身影,那散乱的齐颈短发曾经顺滑,那沾染了泥污的清秀面容曾经白皙,那如水的黑色深瞳曾经在自己的眼前悲伤地哭泣,此刻却释放出倔强与不甘,静静望向死神来临的方向。
隔着疾奔的人群缝隙,形成一幅不停闪烁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映入细狭的眼帘,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胡义的心。
胡义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居然也会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再掺进一份愧疚,立刻就破碎了。
时间似乎静止了,胡义却在静止中清醒了,不再觉得麻木。
原本漫无目的的心,终于看到了方向。
无论她是谁,她都已经是我的女人,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已经是我的女人。
我不只是一个逃兵,我也是一个男人。
人们说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在命运多舛的烽火岁月,在这个冰冷麻木的灰色世界,在胡义这颗多年漂泊的心里,他以为这就是爱情,至少他那颗麻木的心已经碎了。
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生理本能,无所谓,至少胡义为自己重新找到了一个应该活下去的理由。
心里有了新的任务目标,胡义重新专注起来,风一样冲下铁路路基,撞进奔逃的人流,冲向死亡线上的那个女人。
无论挡在面前的是谁,无论高矮胖瘦还是老弱病残,在胡义的眼里都仅仅是与己无关的羁绊,被他无情地撕扯在旁,猛力推撞栽倒,狂奔着踩踏而过,生生在惊乱的人流中劈开了一条哀嚎的鸿沟。
苏青感觉自己的大腿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抄起,还没来得急看清状况,就被重重地甩起来,腰腹抵住一个宽阔的肩膀,上身倒垂着贴靠在一个结实的后背上,颠簸着冲向人流外围。
苏青慌乱了,不由自主地想抓住对方的衣襟维持平衡,当手触及对方的上衣下摆口袋,却摸到了一把手枪的外形,随手扯出来,勃朗宁1900。
一瞬间,心中那尚未愈合的伤口猛地被重新撕开。这就是那个混蛋,这就是那个无耻之徒,卑鄙的逃兵。
第一架飞机连续射击的弹道正在经过刚刚离开的位置,噼噼啪啪激起两道连续飞溅的土雾,掺杂着被击中的嚎叫和一片片崩裂的血红。
而此刻苏青却不在意这些,毫不犹豫地把手枪抵在他颠簸的后背上,扣下扳机。
咔嗒——弹夹早已被自己打空了,于是苏青就攥紧手枪,把它当成锤子来用,狠狠地砸那个只能看到的后背,拼尽全力死命地砸,一下又一下。
砸到握枪的手都麻了,痛了,再也攥不住,脱手跌落了枪。
于是拼力扭动身体,把脸贴上他的后腰,一口咬下去,狠狠咬住,隔着军装,渗出一圈猩红……
胡义单手环住苏青的一双大腿,把她扛在肩上全力奔跑着,必须离开铁路,必须冲出密集的人群,胡义知道飞机会打向哪里,因为经历过太多了。
突然觉得后背被东西抵住,脑海里瞬间传来了死亡的紧急预警,那是枪口!
但是胡义没有做出任何摆脱躲避动作,继续奔跑。
自从成为一个军人以来,好像,这是第一次为了自己执行一个命令,那就必须执行到底,虽然代价好像有点大,但这是欠她的,好吧……
咔嗒——原来是她那支撸子,胡义不禁庆幸,这个傻女人,已经忘记了她早已打光了子弹。
随即后背上就是一阵剧痛,那棱角分明的金属感觉,分明是手枪枪柄。
然后剧烈的疼痛连续传来,使扛着苏青奔跑的胡义开始踉跄,但仍然咬着牙在奔跑,如果不是知道女人在背后砸自己,胡义几乎以为自己是中弹了。
这个疯女人,就算老子十恶不赦,难道你也不想活了么?
最后,腰间传来一阵刻骨铭心的刺痛,持续不停,痛感从那一个点悚然蔓延开来。这个恶毒的女人!终于,胡义重重地摔倒了……
夜晚,伴随着疲惫来临。
即便是夜里,涌动的人流也不曾停止。
胡义却停下来,因为胡义知道,赶夜路不会走得更远,合理的休息才能坚持到终点。
就在暗影涌动的铁路附近,选择一小块干燥的空地,点起一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