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庞氏一早又取过宪书来,着贡生择日子。贡生定在下月初二日。庞氏也不着贡生破钞,自己拿出银子来,裱房屋,雇仆妇,买办各色食物,到二十九日,即下帖到周家。
至初二日,先是蕙娘早来,打扮的珠围翠绕,粉妆玉琢,跟随了四房家人媳妇,两个女厮,拜见爹妈和兄嫂,叙说婆家相待情景。周琏见贡生回来,别无话说,心上甚喜。这日鲜衣肥马,带领多人,到齐家门首,可大、可久接了人去。好半日,贡生方出来与周琏相见。那颜色间,就像先生见了徒弟一般,毫无一点笑容。周琏心上大不自在。随后去见庞氏,庞氏满口里叫“姑爷”不绝,相待极其亲热。午间,内外两桌,外面是贡生和两个儿子相陪。席间,别的话不说,只是来回盘问周琏学问。又与周琏讲了两章《孟子》。从此早午都是贡生陪饭,讲论文章。周琏心恶之至。只住了两天,定要和蕙娘回去。庞氏那里肯依?又勉强住了两天,才放他夫妇同回。临行,老贡生将自己做的文字八十篇,送周琏做密本。在贡生看的是莫大人情,非女婿,外人想要一篇不能。在周琏看的,还不如个响屁。
过了几天,周通设戏酒请贡生会亲,又约了许多宾客相陪。
贡生辞了两次方来。刚才坐下,便要会叶先生。周通将沈襄请来,贡生只看了两折戏,便着罢唱,与沈襄论起文来。腐儒的意思,要在众宾客前,借沈襄卖弄自己也是大学问人,将沈襄赞不绝口。又将周琏叫到面前,说道:“叶先生学问比我还大,你须虚心请教,受益良多。”宾客们俱知他是个书呆子,不过心里笑他,只是不得看戏,未免人人肚中要骂他几句。酒席完后,内外男女打算着看晚戏。周通斟酒后,金鼓才发,贡生又着罢唱,拚命的与沈襄论文。蕙娘在屏后急的要死,恐惹公婆厌恶。差人请了三四次,贡生口里答应,只不动身。皆因他见众人都看他,越发得意起来,论文不已,那里还顾得蕙娘?沈襄知久拂众意,请他到书房中细讲。贡生志在卖弄才学,如何肯去?沈襄又不好避去,恐得罪下少东家妇。只讲论的众宾客皆散,天已二鼓,别了周通父子出来。到大门外,还和沈襄相订改日论文,一路快活之至。将到自己门前,才想起蕙娘请他说话,又复身回到周家叫门。周家听得是贡生,一个个尽推睡熟,贡生还敲打不已。亏得贡生家老汉,他还略知点世情,将贡生开解回去。次日,传说的蕙娘知道,心上又气又愧,告知周琏。周琏将管门人每个打了二十板,还赶去一人。此后,周家没一个不厌恶贡生。
再说蕙娘自到周家月余,于冷氏前百般承顺,献小殷勤,放着许多丫环仆妇,他偏要递茶、送水,不隔三五天,便与公婆送针指,也有自己做的,也有周琏买的,奉承的冷氏喜爱不过,无日不在周通前说新妇贤孝。蕙娘偏又不回避周通,见了就爹长爹短,称呼的烂熟。周通也甚是欢喜。周琏已派了两房家人媳妇,两个女厮,早晚伺候。冷氏除与珠翠衣服等类外,又将自己两个女厮也与了蕙娘。何氏看在眼中,都是暗气恼。
又兼周琏自娶蕙娘后,通未到他房内一宿。也有在冷氏房中与蕙娘见面时候,两人都不说话。每见蕙娘窥公婆意旨,便卖弄聪明,做在人先,形容的自己和块木头一样。素常俱是和周琏同吃饭,如今是独自一个吃,饮食也渐次菲保又兼家中这些大小男妇,没一个不趋时附势,将新大奶奶举在天上,词组一出,奔走不迭。自己要用点吃食,或买点对象,不是这个说没有,就是那个推没功夫。即或有人去,买来多是不堪用之物,且还立刻要钱。只这些,都是无穷气愤,父母家要了钱,又不与做主,惟有日夜哭泣而已。也有人劝他,勘破时热,与蕙娘和好,藉蕙娘挽回丈夫。他听了,更是气上下不来,反将劝他的人数说不是,谁还管他?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周通家内共是两处茶房,这日管内茶房的人告假回家,众妇人止知用水,用尽了,却没人添水。
何氏要洗了手做针指,差小丫头玉兰来取水。玉兰见两把大壶放在灶台前,都是空壶,咒骂了茶夫几句,便从缸内盛水在壶内。少刻,水响起来。不意蕙娘因周琏去会文,要趁空儿洗脚,伺候他的一个丫头落红,提了盆儿,也到茶房中取水。何氏家玉兰将水顿的大响起来,落红走至,提起壶便向盆内倾去。急的玉兰抱住壶梁儿大嚷道:“我家奶奶等的要洗手,我好容易顿了这半日,才得滚了,你到会图现成么!”落红道:“我家奶奶也急的要洗脚,你让我倾了,你再顿罢。”玉兰道:“我为什么让你?等我倾了,你再顿也不迟。”落红道:“我与你分用了罢?”玉兰道:“我为什么和你分用?”落红道:“这水着你霸住不成?”说着,提壶便倾。玉兰抱住壶梁儿,死也不放,口里乱骂起来。骂的落红恼了,将壶向玉兰怀内一推,道:“就让你!”不意玉兰同壶俱倒,那水便烫在玉兰头脸上,烧的大哭大叫。落红连忙搊扶他。谁想何氏的大女厮舜华也来催水,见玉兰烧坏头脸,却待要问,落红道:“他急着要倾水,不知怎么将壶搬倒,连他也压在地下,我在这里扶他。”玉兰两手抱着面孔,大哭道:“你将我推倒,夺我的水,烧我的脸,还说是我搬倒的。”舜华听了,一句不言语,将玉兰斜拖入何氏房中去了。
何氏见衣服浸湿,头脸上有些白泡,忙问道:“是怎么来?”舜华将落红夺水推倒玉兰,烧了头脸话,怒恨恨的说了一遍。何氏听罢,不由的新火旧恨一齐发作,急急的走到茶房,指着落红骂道:“你个不睁眼的奴才!你伺候了个淫妇,便狂的没样儿了。你仗着谁的势头,敢欺负我?”落红道:“看么,大奶奶家玉兰自己将壶搬倒,烧了脸,与我什么相干?便这样骂我?骂我罢了,怎么连我家奶奶也骂起来?”何氏大怒道:“我便骂那淫妇,你敢怎么?我且打打你,教你知道个上下!
“扑来便将落红揪住,用手在头脸上乱拍。落红用手一推,险将何氏推倒。口中唧唧哝哝几句,说道:“尊重些儿,到不惹人笑话罢。”何氏气的乱抖,扑向前又要打。早来了许多仆妇,将何氏劝解开。落红趁空儿跑去,一五一十哭诉蕙娘,又添了骂蕙娘的几句话。蕙娘也动起大气恼来,一直到茶房院内。
何氏将要回去,见蕙娘跟着五六个妇女在后面走来,不由的冷笑道:“狐子去了,叫着老虎来了。我正要寻你哩。”蕙娘道:“你的丫头搬倒壶,烧了脸,与我的丫头何干?你打了我的丫头也罢了,你平白骂我怎的?”何氏道:“你家主儿奴才也休将势利使尽了,我当日也曾打有势利时走过,怎么着女厮拿滚水烧人?你着他拿刀杀人,不更快些!”蕙娘道:“大嫂,你从今后要安分些儿。汉子和你无缘,你何必苦苦寻趁我。
难道把我变成个汉子,从新爱你不成?”何氏大怒道:“你叫我大嫂,我便叫你小妇。”蕙娘道:“你便说我是个小妇,我却是鸣锣打鼓、阖城文武官送礼拜贺娶来的。你先时到也是个大妇,被你老子写文约、立凭据,只一千二百两银子,就卖成了个真小妇了。你若少有人气,就该自尽,敢和我较论大小!
“何氏又羞又气,骂道:“贼淫妇,你不是被人先奸后娶的么?你问问这一家上下,那个不知道?”蕙娘道:“先奸后娶,我也不回避。但我还是教自己汉子奸的,不像你个贼淫妇。”
何氏道:“不像我什么?我今日就和你要人!”蕙娘道:“你有你那娘老子卖了你,就够你一生消受了,还问我要人。”何氏道:“你也有人爱你,我今日断送了你罢,与你个众人爱不成!”说着,便向蕙娘扑来。早被众妇人一二十只手拦祝何氏大喊道:“你们众人打我么!把你们这一群傍虎吃食、没良心的奴才!”
正嚷乱着,冷氏从后院跑来,骂道:“你两个也有一个有妇道的,通将谦耻不顾,也不怕家人们笑话。我周门清白传家,肯教你两个坏我门风,我只用一纸休书,打发的你两个离门离户。还不快回房中去么!”两人见婆婆变了面色,方各含怒回房。少刻,蕙娘便到冷氏房中叩头陪罪,诉说何氏先打先骂,自己不得不和他辨论。冷氏道:“辨论什么?你若不出来,也没这番吵闹了。对着那大小家人,成个甚么样子?将来传播出去,连我也教人家说笑坏了。”蕙娘道:“我们原和禽兽一样,万般都出在年轻,妈宽过这一次,下次他骂死我也再不敢较论了。”说着又跪了下去。冷氏不由的就笑了。一边拉起,说道:“我儿,你凭公道说,我待你比何氏媳妇何如?”蕙娘道:“承妈妈恩典,待我比他实强数倍。”冷氏道:“却又来。我既待你好,你女婿又待你好,那何氏媳妇如今还有谁理论他?我一个做父母的,不该管你们宿歇事,但自你过门后四十余天,你女婿从未入他的房门。人非木石,你教他心上如何过得去?
论起来,你该调停这事,才是明白『忠睡两个字的人。”蕙娘道:“妈教训的极是。我也劝过女婿几次,他总不肯听。”
冷氏道:“你女婿今日会文去了,他回来若知道,又必与何氏媳妇作对。我总交在你身上。你女婿若有片言,你就见不得我了。”蕙娘道:“只怕外边有人告诉他,却不管我事。”冷氏道:“这是开后门的话了。你们少年人不识轻重,我只怕激出意外事来。”蕙娘满口应承。晚间,周琏回来,等他安歇了,方说及与何氏嚷闹,又述冷氏叮嘱的话,方将这事大家丢开。
正是:
腐儒腹内无余务,只重斯文讲典故。
二妇两心同一路,借名争水实争醋。
第八十六回赵瞎子骗钱愚何氏,齐蕙娘杯酒杀同人
词曰:
春光不复到寒枝,落花欲何依。安排杯酒倩盲儿,此妇好痴迷。
金风起,桐叶坠,鸣蝉先知。片言入耳杀前妻,伤哉悔后迟。
右调《醉桃园》
且说何氏与蕙娘嚷闹后;过了两天,不见周琏动静,方才把心落在肚内。这日午后,独自正在房中纳闷,只听得窗外步履有声。大丫头舜华道:“赵师傅来了。”但见:满面黑疤,玻璃眼滚上滚下;一唇黄齿,蓬蒿须倏短倏长。
足将进而且停,寄观察于两耳;言未发而先笑,传谲诈于双眉。
忧喜无常,每见词色屡易;歌吟不已,旋闻吁嗟随来。算命也论五行,任他生克失度;起课亦数单拆,何嫌正变不分。弦子抱怀中,定要摸索长短方下指;琵琶存手内,必须敲打厚薄始成弹。张姓女,好人才,能使李姓郎君添妄想;赵家夫,多过犯,管教王家妇婢作奇谈。富户俗儿,欣藉若辈书词开识见;财门少女,乐听伊等曲子害相思。既明损多益少,宜知今是昨非。如肯断绝往来,速舍有余之钞。若必容留出入,须防无妄之龟。
何氏见赵瞎入来,笑说道:“我们这没时运的房屋,今日是什么风儿刮你来光降?”赵瞎将玻璃眼一瞪,笑说道:“这位大奶奶忒多心,就是那边新奶奶房中,我也不常去。”舜华与他放了椅儿,赵瞎摸索着坐下。何氏道:“怎么连日不见你?”赵瞎蹙着眉头道:“上月初六日,把我第二个女儿嫁出去,就嫁了我个家产尽绝。本月又是大女儿公公六十整寿,偏这些时没钱,偏又有这些礼往。咳!活愁杀人。”说罢,又把嘴一裂笑了。何氏道:“你知道么?我日前和那边贼淫妇大闹了一常把我一个小丫头被淫妇的落红万死奴才,一壶滚水,几乎烧杀。被我把他主仆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只说九尾狐教汉子杀了我,不想也就罢了。”舜华道:“那日若不是我抢他回来,那半壶滚水,不消说,也全浇在他脸上了。”舜华儿是最狠不过的人,何氏道:“你领他着赵暹摸摸看,烧的还像个人样?
“舜华便将玉兰拉在赵暹怀前,赵瞎摸了摸道:“可惜我前日没来,教这娃子多疼了两天。”说着,便蹙眉瞪眼,口中嚼念起来。在小丫头头脸上吹唾了几口,又用手一拍道:“好了。
“何氏道:“你们也不与赵暹茶吃。”赵暹道:“茶到不吃。
“却待说,又笑了笑,何氏道:“你要吃什么?”赵瞎道:“有酒,给点吃吃才好。”何氏笑道:“你不为吃酒,还不肯来哩。”向舜华道:“你把那木瓜酒与他灌上一壶。”赵瞎道:“大奶奶赏酒吃,到是白烧酒最好。那木瓜酒,少吃不济事,多吃误功夫。”何氏道:“我这边没烧酒。”舜华道:“我出去着买办打半斤来罢。”赵瞎道:“还是这位舜姑娘体贴人情。
“何氏道:“好话儿,他是体贴人情的,我自然是不体贴人情的了。”赵瞎忙分辨道:“好大奶奶,不得大奶奶吐了话,这舜姑娘一万年也不肯发慈悲。”何氏道:“你今日到太太房中去来没有?”赵瞎道:“去来。”何氏道:“可向你说我和那淫妇的话没有?”赵瞎道:“我去时,见太太忙的狠,与宅中众位大嫂姑娘们分散秋季布疋,我就到奶奶这边来。”正言间,舜华已到,笑说道:“赵师傅的好口福,我已经与你顿暖在此。
“赵瞎满面笑容道:“好,好。我日前看你的八字不错,管情将来要做个财主娘子哩。”
何氏道:“又说起看八字,你看我八字内到几时才交好运?”赵瞎道:“今年正月间,我与大奶奶曾看过。自昨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仇星入度,住一百九十六天方退。”何氏道:“如今这淫妇就是我的仇星,你这话,是说在正月未娶他以前,果然应验了。”赵瞎低笑道:“那一次算命不应验来?”舜华与他地下放了一张小桌,又放下一个小板凳,领他坐了。把酒壶、酒杯都交在他手内,说道:“还有两碟菜。一碟是咸鸭蛋,一碟是火腿肉,你受享罢。”赵瞎道:“好,好。”连忙将酒先吸了两杯入肚,寻取菜吃。何氏道:“你们看他吃上酒,就顾不得了。”赵瞎道:“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时六岁行运,初运戊辰,交过戊辰,就入卯运。上五年入丁字,丁与壬合,颇交通顺。今年入卯字运,子卯相刑,主六亲不睦。
又冲动日干,不但有些琐碎,且恐于大奶奶身上有些不利。”
何氏道:“是怎么个不利?”赵瞎道:“不过比肩不和、小人作祟罢了。又兼白虎入度。”何氏道:“不怕死么?”赵瞎道:“你老人家只打过今年七八月间,将来福寿大着哩。到七十六岁上,我就不敢许了。”
何氏道:“你看我运气还得几年才好?”赵瞎抡着指头掐算道:“要好,须得交了丙寅。丙寅属火,大奶奶本命又是火。
这两重火透出,正是水火既济。只用等候四五年,便是吐气扬眉的时候了。”何氏道:“看目下这光景,便是四五个月,也令人挨不过。”又道:“你看我几时生儿子?”赵瞎又将指头抡了一会,笑说道:“大奶奶恭喜!生子年头,却在交运这年。
这年是丙寅运,流年又是甲辰。女取干生为子,这年必定见喜。
“何氏道:“你看在那一月?”赵瞎道:“定在这年八月。八月系金水相旺之时,土能生金,金又能生水,水能生木。从这年大奶奶生起,至少生一手相公。”何氏道:“怎么个一手?
“赵瞎道:“一手是五个。”何氏道:“我也不敢妄想五个,只两个,也就有倚靠了。”赵瞎道:“从今年二十一岁至二十六岁,这几年大奶奶要事事存心忍耐,诸处让人一步为妥。”
何氏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一生,不过倚仗着个汉子。你也是多年门下,不怕你笑话,我把个汉子已经全让与那淫妇,你教我还怎让人?”
赵瞎一边吃的酒,一边又笑说道:“我不怕得罪大奶奶,我却是一片为大奶奶的心肠。自古道:墙有风,壁有耳。像大奶奶这样张口淫妇长短,这便是得罪人处。”何氏道:“我得罪了那淫妇便怎么?”少刻,又笑道:“你也劝的我是,我今后也不了。我还有句话问你:我常听得人说『夫妻反目』,何谓『夫妻反目』?”赵瞎道:“夫妻不和,就是个反目。”何氏道:“可有法儿治过这反目来不能?”赵瞎道:“怎么不能?只用大奶奶多破费几个钱。”何氏道:“多费钱就可以治得么?”赵瞎道:“这钱不是我要,里面要买办许多法物。钱少了,如何办得?”何氏道:“你怎么个办法?”赵瞎道:“自有妙用,管保夫妻和美。大奶奶若信这话,到临期,便知我姓赵的果有回天手段;若不信,我也不相强。”何氏道:“你要多少?”赵瞎道:“如今不和大奶奶多要,且与我十两白银,等应验了,我只要五十两。你老是旧主人家,又且待我好。若是别家这个功劳,最大三个五十两,我还未肯依他。”何氏道:“若果然能治得夫妻从新和美,我与你两个元宝;假如不灵验,该怎么?”赵瞎道:“我先拿十两去,若不灵验,一倍罚我十倍。舜姑娘就做证见,做保人,量这十两银子,也富不了我一世。我若没这本领,也不敢在主顾家说这般大话。大奶奶再细访,我赵瞎子也不是说大话的人。”何氏道:“既如此,我的事就全藉重你了。”赵瞎也顾不得吃酒,侧着耳朵听动静。何氏道:“你只顾说话,到只怕酒也冷了。”赵瞎道:“不冷,不冷。”又道:“大奶奶既托我做事,这两位大小姑娘还得吩咐他们谨言。我瞎小厮当不起走露了风声。”何氏道:“你休多心,他两个和我的闺女一样。”又道:“银子几时用?”赵瞎道:“要做,此刻就拿来。”
何氏忙教舜华开了银箱,高高的秤了十两白银,着舜华包了,递在赵瞎手内。赵瞎接着银子,顷刻神色变异,喜欢的两只玻璃眼上下乱动,嘴边的胡子都直窄起来。向何氏道:“我就去,三日后我绝早来,大奶奶到那日起早些。”说毕,提了明杖,出了何氏门,便大一步、小一步不顾深浅的去了。
到第三日,内外门户才开,这赵瞎便到何氏窗外问道:“大奶奶起来了没有?”何氏也悬计着此日,却不意他来的甚早,连忙叫起舜华开门,将赵瞎放入来。赵瞎问道:“都是谁在屋内?”何氏道:“没外人,止我的两个丫头。事体可办了么?”赵瞎道:“办了。”于是神头鬼脸的从怀中掏出个小木人儿来,约有七八寸长,着舜华递与何氏。舜华道:“这是小娃子顽耍的东西,你拿来何用?”赵瞎冷笑道:“你那里晓得?”何氏接在手内,细看见那木人儿,五官四体俱备,背上写一行红字,眼上罩着一块青纱,胸前贴着一张膏药。何氏急忙将木人儿放在被内,问道:“这是怎么个作用?”赵瞎悄语低声道:“这木人儿,便是大爷。身上红字,是用朱笔写大爷的生年月日,眼上罩青纱一块,着大爷目光不明,看不出谁丑谁浚胸前贴膏药一张,着大爷心内胡涂,便可弃新想旧。大奶奶于没人的时候,将木人儿塞入枕头内,用针线缝了,每晚枕在自己头下,到临睡时,叫大爷名讳三声,说:周琏,你还不来么?如此,只用十天,定有应验。若还不应”,说着,又从袖内取出膏药二张,递与舜华,道:“可将枕头再行拆开,将木人心上又加一张膏药。看来也不用贴第三张,管保大爷早晚不离这间房了。此事关系的了不得,那枕头要好生紧手,宁可白天锁在柜内,到睡时取出为妥。一月后,我还要和大奶奶要那一百银子哩。从今后,不但夫妻和美,连不好的运气都治过来了。此刻天色甚早,我也不敢久停,我去罢。”说罢,提了竹杖和鬼一般的去了。何氏依他指教如法作用,这话不表。
再说苏氏自与周琏作成了蕙娘亲事,周琏赏了他一百银子,五十千钱。又将他丈夫周之发派管庄田二处,并讨各乡镇房钱,一年不下七百两落头。夫妻两个也无可报答主人,只有一心一意奉承蕙娘,讨周琏欢喜。别的仆妇止知锦上添花,在蕙娘跟前下功夫。惟苏氏他却热闹处、冷淡处都有打照。闲常到何氏前送点吃食东西,或些小应用对象,不疼不痒的话,也偷说蕙娘几句。何氏本是妇人,有何高见?况在否运时候,只有人打照他,便心上感激。起初也防备苏氏,知他是蕙娘媒人。
到后来,只一两个月,被他甜言暖语,便认他做好人。苏氏又将大丫头舜华认做干女儿,不时与些物事,又常叫去吃点东西,连小丫头玉兰也沾点油水。因此何氏放个屁,苏氏俱知:苏氏知道,蕙娘就知道了。然每日传递,不过是妇人舌头,蕙娘听了,或骂何氏几句,或付之不言,所以无事体出来。
这日赵瞎绝早走来,众家人仆妇多未起,即有看见问他的,都被他支吾过去。却不防苏氏的男人周之发因蕙娘与何氏不睦,他夫妻也便与何氏做仇敌,藉此取宠。这日,周之发在本县城隍庙献戏还愿。正是第二天上供吉期,领了他十来岁两个儿子,各穿戴了新衣去参神。也是冤家路窄,便与赵瞎在二门前相遇。他是周家家人内第一个细心人,比大定儿还胜几倍。
一见时,他便大动疑心,悄悄的跟他到内院,着两个儿子在二门前等候。早见赵瞎人何氏房中去了,他便急急回房,告知苏氏,然后领上儿子出门。苏氏穿衣到内院,见赵瞎走来,便迎着问道:“赵师傅,早来做什么?”赵瞎道:“我的一块手布子昨日丢在太太屋内,不想上边还未开门,转刻我再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