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几个小宫女投来心疼的视线。
这位年轻的陛下素来待宫人和气,轻易不会为难人,又长相俊美,小宫女们私下说起来,都暗含倾慕,也有那胆子大些的,敢在御前暗送秋波,可陛下从来都是但笑不语,没宠幸过任何一个。
日子久了,她们也渐渐觉出来,陛下心里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
可如今,陛下犯了咳疾,皇后娘娘端坐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桌上摆了一道排骨薏米莲子汤,布菜的宫女正要给沈忆盛一碗,季祐风瞧见了,抬手阻止道:“这个莲子有些苦,皇后怕苦,不用盛了。”
她怕苦,这是很久之前沈忆对他说过的。
若是以往,沈忆必定把这好意承下来,最不济也要说一句“陛下有心了”,可这一次,她无动于衷地用着饭,仿佛根本没听见。
季祐风紧了紧筷子,笑道:“阿忆可是还在为了沈聿之死伤心?”
沈忆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瞳瞧着他,没什么情绪,她笑了笑,说:“可能吧。”
没有否认,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可能吧。
仿佛有细密的刺轻轻扎进心脏,不算疼,但叫人浑身难受。
季祐风想起前几日他接到的密保,他派去西南的人秘密失踪,生死不知。
若无意外,她应该都知道了吧。
男人垂下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嘲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道:“大军离京仅余百里,想来,沈聿的棺椁不日便能抵京。”
沈忆执筷的手一顿,她朝他微微一笑:“大军凯旋而归,陛下心里,应该很高兴吧?”
季祐风看着她远不达眼底的笑意,没说话。
她在恨他。
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他便已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她会这样恨他。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回头。
他要把仅剩的最后一步走完。
季祐风放下筷子,双手握住沈忆左手,垂眸轻声道:“阿忆,还记得为朕过的第一个生辰吗?”
“你带着亲手做的芙蓉桂花糕来看朕,祝愿朕长命百岁,顺遂康乐,记得吗?”
沈忆没做声,当年在梁宫,她的确做了一盒芙蓉桂花糕为阿淮贺生,可如今季祐风提起,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去岁在梁地,她没有送出去的那一盒过于甜腻的芙蓉桂花糕,有个人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季祐风却将她的手握得极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眸底深处说不清是哀求还是绝望,低声说:“阿忆,再好好陪朕过一次生辰可好?”
沈忆望他半响,蓦的展颜一笑。
“好啊。”
十日后,便是万寿节。
随着万寿节临近,整个京城眼见着热闹起来,匠人们以彩画和各色丝绦装饰各大街坊,宫中各处殿宇廊道亦陆陆续续挂起洪福齐天的寿幅,走不出两步就能听到小宫女们兴奋的叽叽喳喳。每年万寿节,宫中特许低等宫人可以不穿青褐例服,换上喜欢的常服,她们一年里就盼着这一天呢!
御膳房早早就定下了万寿节当日的食单,送去给沈忆过目,花房当值的花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延长梅树的花期又是连夜催熟牡丹海棠杜鹃,力求在万寿节当日能把宫里妆点得花团锦簇,让人眼前一亮。
沈忆全心全意地操办这场生辰宴,连政事都放在一边,仿佛眼里除了万寿节就没别的事了。
梁颂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沈忆接见他。
进了殿门,沈忆低头翻着钟鼓司呈上来的礼乐歌舞单子,眼都没抬:“非要见我,有事?”
他们两个之间从不客气,梁颂径直坐在一旁,望着那案上堆叠如山几乎快将她淹没的各种礼单,不由皱眉:“万寿节固然是大事,可也不值得你将它视作头等大事,眼下你的当务之急,该是稳住朝中局势。”
沈忆应了声,手中又翻过一页。
梁颂语气微沉:“阿野,你不要不放心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最近朝中反对你执政的人又开始冒头了?若是没有你那夫君的默许,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对你?他指不定在怎么算计你,你竟还给他过生辰!”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依兄长之见,眼下当如何?”
梁颂眼中幽芒一闪而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怎么先下手?”沈忆笑了一下,这一笑很有莫测的味道,无端地叫人不寒而栗,“难道要召集咱们的人,告诉他们我大梁皇室后裔的身份,劝他们跟你我一起造反?”
她执起壶倒一杯茶,轻声道:“兄长觉得,倘若我告知身份,那些支持我的人,是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继续跟着我,还是会揭发我以此来邀功?”
梁颂沉默下去,半响,道:“如此说来,竟是只有直接逼宫一条路了,可,咱们现今手中的兵力,并不足以对抗季祐风。”
沈忆走过去,将茶递给他:“倒也未必。”
梁颂微怔,接过茶:“此话怎讲?”
沈忆道:“你去见了姬远,就明白了。”
“姬远?你怎会与他有来往?他不是沈家旁系——”梁颂倏然噤声,眼中精光闪过,“是沈聿?!”
沈忆点头:“是他。”
梁颂这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复杂眸色几经变换,他最终叹了一声:“我还道他当真与你决裂了,谁曾想……”
谁曾想,他直到临死前都在为她做打算。
沈忆垂眸怔了片刻,强迫自己回神,她坐回书案后面,重新执起礼单,淡淡道:“我已安排妥当,万寿节当天,百官会协同命妇一起觐见,其中包括那几个手握重权的军中将领,所有在御前侍奉的都将是我们的死士,届时他们会先钳制这几个人,和姬远里应外合。只要能顺利拿下季祐风,朝中官员自会认清形势,后面就好说了。”
梁颂张了张口,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些日子,就是在安排这些?”
“不然呢?”沈忆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难道我还真是为了给他办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