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只剩下平缓有力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忆一动不动,从脖子连着脊背到尾椎,僵成一片,她不敢回头。
顷刻,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失焦的视野逐渐清晰,手下的宣纸上,赫然如牛眼般大的一个墨点。
她可以在季祐风面前冷静而完美地扮演一个嘘寒问暖的妻子,自以为骗过自己。
却会仅仅因为他一道模糊的嗓音,几声脚步,方寸大乱,懵然不觉。
垂眸看墨点许久,沈忆慢慢地拿起纸,收拢手掌,攥皱,握紧。
抬手,丢进了字纸篓。
第70章无憾
沈聿来找季祐风回禀神策军兵马使兼大内总管王俨贪污军饷一事。
季祐风一一看过口供证词,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证据一样一样,条理清楚,确凿无疑,绝不是一朝半夕可以准备好的,沈聿必然早就开始查王俨了。
多年来,王俨在神策军中阴奉阳违,私吞军饷,利用职权之便卖职鬻官,把整个神策营搅得乌烟瘴气,早已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季祐风亦有所耳闻。
更何况,多年前沈庭植征战大梁,辛苦得胜归来,却被王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兵马使夺去了一把手的位置,自那时起,王俨和沈家就结下了死仇。
可沈聿硬是多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驾崩,王俨没了背后最大的靠山,才拿出证据。
一招制敌,一击致命,快,稳,准,狠。
这样的人,若能为他所用,必是一把利刃,可若是起了异心……必成大患。
季祐风不动声色,心中思绪半点没写到脸上,温声道:“孤知道了,辛苦连卿费心搜证,孤立即着人查办,若情况属实,你放心,孤绝不姑息。”
得了他明确表态,沈聿面上仍不见喜色,神情淡淡的,只点头称是。
季祐风啜口茶,瞥他一眼,忽然道:“阿忆就在外间,来的时候你可曾见过了?你们兄妹二人得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了吧,你瞧我,阿忆没提,我竟也忘了多让她回娘家看看……”
沈聿终于抬起眼。
他进殿的时候看见她了,甚至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钉在了她身上。
窗外碧空如洗,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来,空气中飘浮着淡金色光尘,她静坐其间,低头伏案翻着书卷。皇帝大丧,她打扮得素净,穿了一件白牡丹暗纹的广袖流仙裙,腰间一根飘带盈盈一束,留给他一个纤细安静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点下巴和脸颊的弧度,微凝的眉眼透着专注。漫长岁月倥偬而过,沧海桑田,唯有这一刻缓慢静好,她似乎又瘦了。
他进宫的时候听守门禁卫说了,翊王生病不愿麻烦翊王妃,王妃不顾阻拦,执意进宫陪伴。
此刻见到季祐风,男人卧病在床,面容苍白,还是能瞧得出病气,可眉目熠熠,很有神采。
人真正高兴的时候,是藏不住的。
眼睛忽然一瞬间的刺痛。
沈聿垂下眼,阻隔掉男人的面容,忽略季祐风那句大有意味的“阿忆没提”,拱手道了句:“劳殿下挂心,家中一切安好,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季祐风笑意一深:“连卿慢走。”
从内室出来,沈聿侧头望了一眼。
书案上纸笔都还在,只不见了案前那道身影。
他回过头,迈出殿门。
秋光给远处绵延的红瓦蒙上一层古旧发黄的光晕,焦枯的落叶飘来,落在他脚下,凉风入体,不知不觉,时令竟已是深秋。
廊下不远处两个洒扫的丫鬟窃窃私语。
“殿下和王妃感情真好,听说殿下一开始想瞒着王妃生病的事,王妃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呢。”
“可不是呢,王妃对殿下真上心,这不,刚刚又亲自去御膳房给殿下准备补粥去了。”
说着说着,两人嗬嗬笑起来。
原来耳力太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男人面无表情地收回毫无焦点的视线,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停下脚步,站在了殿门口。
仿佛是在等谁。
察觉到自己这隐秘的心思,沈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刚走了一步,脚步忽然一顿。
迎面走来两个人。
前面的女子身形窈窕,宽大的袖子和裙摆随风飘飘,清容仙姿。她从禁廷漫天无际的秋光之中走来,一字未说,他面前的整个秋天都灵动欢腾起来。
现在走已经来不及了,沈聿没再动,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最终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刚刚好的距离,近一步则暧昧,远一步则疏离。
沈忆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浅笑:“多日不见,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疏离客气。
“嗯,已经痊愈了。”沈聿低头看着她,“王妃近来可好?”
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