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霏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坐得很端庄,她望着皇帝的眼睛,轻轻地说:“我爱你,陛下。”
皇帝狠狠怔住了,下一刻,他忽然把脸转向另一侧,避开了她的视野。
他四十三年的人生里,鲜少有像现在一般仓皇狼狈的时刻。
他觉得荒唐。
竟有人同他说爱。
更荒唐的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心里不可自抑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整颗心脏,整个人,连带着灵魂,都在颤抖。
直到眼角的泪流下来,湿了枕头,他方惊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生而为人,原来这就是大喜。
他很快回过头,若无其事的样子,沉着嗓子说:“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如此僭越。”
温雪霏坐得高,其实什么都看见了,但她没说,这人好面子,她才懒得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
可笑到一半,想起他说的“以后”,笑意又瞬间消失了。
她起身去端药:“这药不能凉着喝,陛下快喝了吧。”
她端着药碗回过身,却瞧见男人一言不发,盯着她手里的浓黑的药汁看。
分明还是那张脸,眉毛眼睛都一模一样,只能隐隐瞧出神色变了,可正是这极细微的变化,瞬间像变了个人一样,脸色阴沉得吓人。
“扶朕起来。”皇帝说。
温雪霏叹了口气,搁下碗去扶他。
自打她开始侍疾起,皇帝不管身体到底什么情况,必定要坐起来自己喝,无论如何都不肯躺着被别人喂。
温雪霏先扶他坐起来,然后在床上摆好矮桌,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了,她最后把碗递给皇帝。
皇帝却没接,半响,撩起眼皮,问她:“温嘉禾,你恨不恨朕?”
她身形一僵。
男人语气悠闲,缓慢,仿佛在故意激怒她:“你的家人。”
“大梁几百万战死的士兵。”
“你的故国。”
“他们都因朕而死。”
“对了,”他语气戏谑起来,“还有,梁颂。”
“温嘉禾,告诉朕,”男人声音变得冰冷,仿佛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又仿佛带着蛊惑的魔力,“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恨朕?”
他每说一个字,女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直到他说出最后一个字,她身子开始发抖。
她悲凉地望着他。
他还是不信她。
她说了这样许多,他还是不信她。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温雪霏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抬了起来。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皇帝愣住了。
他脸侧着,垂着眼,很久很久,才缓慢地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看向她。
若是以前,这只兔子早就吓得说不出话,可这次,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毫不退避,冷笑着一字一字说:“我没有家人。”
“战死的士兵,跟我没关系。”
“大梁,跟我没关系!”
“梁颂!跟我没关系!”
“但我恨你。”她眼中的泪水唰地淌下来。
“我恨你自以为是地揣摩我怀疑我,恨你在外人面前肆意折辱我叫我抬不起头!恨你反复无常喜怒难辨,来来回回地试探我不肯信我!够了吗?!我说明白了吗?!”
这一刻,皇帝连身体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僵硬的。
温雪霏扬起头,缓慢,坚定,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
“算了,”她轻声说,似是疲惫至极,“陛下今日不想喝嫔妾的药,嫔妾让秦德安再熬一壶,让他服饰您喝药。嫔妾告退。”
她甚至没有行礼,转身就走。
还没迈开步子,手腕忽然被拉住。
温雪霏回过身,男人坐在床上,仰头看着她,许是数日不见太阳的缘故,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呈现一种阴冷的苍白,五官深邃,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一片无声的深海,静静地看着她,
“好,我喝。”他说。
温雪霏没什么表情,仍看着他。
果然,他停顿片刻,说了下一句话:“但你要先喝一半。”
她站在床前,他握着她的手腕,一高一低,一仰视一俯视,无声地对视,谁都没有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