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远的马车在?傅府门口缓缓停下,小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竟是公子后,着急忙慌地要跑进去通报。
“不必了。”傅修远将他留在?门外,兀自走了进去。
傅修远到来时,傅升刚刚喝过药,精神萎靡,似乎随时又要睡去。
傅修远走到他床前站定,没有说话。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放在?离床有些距离的桌上,昏暗的光自傅修远背后照过来,满头华发的傅升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缓缓投来目光。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浑浊,花了很久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脸,意识到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长子时,傅升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几分。
“你来了,”他对傅修远笑了笑,“辅佐皇帝,不容易吧。”
傅修远没有回?应。
傅升又停顿了许久才能继续说话,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很大?气力。
“我现在?是布衣之?身,对宫里的许多?事,还不如街边的小贩了解得多?。给为?父讲讲,外面仗打得如何了。”
傅修远垂眸,语气一如往常般冷淡:“军政大?事,不便透露。”
傅升表情一僵,旋即阖了阖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害你辜负那位沈妹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很快就要接下傅家?家?主的担子,到时你就会?明?白,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傅家?……”
“如果你要见我只是为?了重复这些借口,那就不必再说了,”傅修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升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说罢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傅升见他要走,急得翻过身来想要去追,却摔落床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英王亦非良善之?辈,你扶他登基,与我辅佐先帝有何区别?你和我不同,你做不到像我那样捧着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昏君!就算位极人臣,我也?做不到一己之?力匡扶社稷,你一样不行!”
傅修远没有停住脚步。
打开门,守在?门外的下人跑进屋去,将趴在?地上的傅升放回?床上。
背后传来傅升歇斯底里的声音。
傅修远仍旧没有理会?。
走出屋子,他看见对面屋檐上干净的皑皑白雪。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年幼的他刚刚随升迁的父亲搬进这座宅院。
他在?附近没有一个朋友,只能孤零零地在?自己院中堆雪人。
其中最大?的那个雪人,是傅升。他之?后还有很多?小雪人,那时傅升以为?那些是他期盼的弟弟妹妹。
年幼的傅修远没有告诉他,最大?的那个雪人之?所以是他,不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大?越的首辅。
那些小雪人,是大?越千千万万的子民。
那时的傅修远心里想,父亲是大?越最大?的官,是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大?越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全看父亲如何为?官。
因为?父亲说过,血脉相传的帝王不见得都是明?君,遇上景帝那般平庸,甚至昏庸、不理朝政的皇帝,他这个首辅所做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社稷民生,全在?他一人肩上。
诚然傅升失败了,但他还没有。
虽大?厦将倾,他还是想要试试。
陷阱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
正月十四夜,茂州大营。
明日是上元节,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薛义府上却没有半点?节日的热闹气氛——
一个多月前,小?少爷薛怀仁莫名其妙中了毒,茂州所?有郎中排着队进?出薛府,翻遍了所?有医书,才勉强确定他身中何毒。
只是这毒着实古怪,饶是赵友已?从?三川带回了药引,郎中们也按着医书上所?说煎好了药,日日喂薛怀仁服下,直到如今,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素,却无法彻底拔除。
远在巢湖的薛义得知?此事,不得不放下进?兵江浙的大业,星夜兼程赶回茂州。
这个年节,茂州百姓合家团聚之时?,薛义独自守在薛怀仁床前,熬得双眼通红。
今夜也是一样。
薛怀仁刚刚服下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薛义屏退下人,将灯熄灭,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守着虚弱的幼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年前在沣阳,他也是独自一人守着薛怀璋冰冷的尸身,从?一个夜晚熬到下一个夜晚。
死寂的屋中响起?薛义疲惫的叹息。
起?兵反越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薛怀仁是他最小?的子嗣,是夫人拼了性命生下的,九年前他抱着襁褓中的薛怀仁,握着夫人沾满鲜血的手,答应她,一定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薛义捧起?薛怀仁的一只手贴在脸上,一滴浑浊的眼泪缓缓滑落。
“吱呀”,屋门被推开,月光落进?门中,在地上投射出一个腰间佩刀的人影。
屋门很快又被合上,脚步声不疾不徐来到床边,那人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父亲。”
薛义抹掉眼泪,双眼仍盯着薛怀仁,没有转身,声音微微嘶哑:“怀琛,有事么?”
“父亲,巢湖来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发兵。眼下五弟病重,我知?父亲无心?出征,您不如就?留在茂州,将巢湖的八万大军交给孩儿。这样,不等五弟病愈,我军便可攻入江浙。江浙一带多名医,或许有办法治好五弟。”
薛怀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处处为父亲和幼弟着想,料想薛义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