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你留在本山,所有作坊里的器具、材料皆可自由运用——我家的蠢丫头此前定然应允了你,但其实那是她自把自为,打算瞒着她爹,偷偷卖阙家小子一个人情。这同我的允可不能一概而论。
“本山只有这幢屋子你不能来,除非有我召唤。我哪时兴致来了,便会唤人召你来,瞧瞧工作的成果,或许我们也能聊聊。我不看你的蓝图,不会剽窃你的心血结晶,如果我真想得到那个设计,我会拿你有兴趣的东西交换。”下巴朝四仰八叉的桩柜一比。
“这样,你就明白我和你一样,只是个匠人而已,匠人应守的规矩,在我这儿与他处并无不同。你戴着那块血玨,不怕在山道间迷路,玨子虽是我女儿私自借与你的,但此际我已应允,就跟我亲手给你的没两样。我家丫头跟你说了曼珠沙华的事不?”
“只说花海有碍,唯女子幼童可免。”耿照老实回答。
“说得不清不楚,谁听得懂?笨。”石世修一哼,没好气道:
“这花出自南陵秘境,千年以来,青丘山以北唯此间能育得,乃修习《无鸣玄览》神功不可或缺。此功能将三十年间所修功力尽凝于一击之中,世间无物可挡,正所谓‘卅年不鸣,一鸣冲天’,故曰‘无鸣’。
“你想像不到有多少妄人,欲试这一击之威,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无聊,这也是我隐居在此,三十年间未曾与人动手的原因。你是我修习此功迄今,唯一过过招的对象,也是你几乎不通内功,我才姑且一试。”
耿照固然闻所未闻,却隐约能明白他反复强调的关键。
“有三十年修为”,与“将三十年间修成的劲力汇于一击”是不一样的。
设若苦练了卅年武功,练到一拳有三百斤气力,所谓三十年修为就是一拳能轰三百斤。
但若于三十年间,将打出的每拳劲力贮存起来,一次轰出,就算保守估计一年只打一百拳,也足足是三千倍的威力。
前者乃根基,可往复循环,唯上限固定,撑死也就三百斤;后者却是力量上限乘以次数的总成,因为听着太过匪夷所思,似有“轰出去就没了”的暗示,略补一点稀碎的合理性。
何况辛苦修成的杀着,却只能用一次,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便是《无鸣玄览》厉害的地方了。”
石世修毫不掩饰那股赤裸裸的自负轻蔑,恍若好名者施粥,洋洋说道:
“内功练了就是你的,不会消失不见,不妨当它奉送了一次天下无敌、无人能挡的输出。况且一旦功成,要将这至绝杀招再练回来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十年、五年、三年……终有一日,你能练到随手击出都是同样的威力,那便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耿照心念微动,脱口问道:“山主莫非是有棘手的宿敌,又或是非赢不可的比试,才修练无鸣玄览神功的么?”
石世修凤目微瞠,虽于一霎间收敛如恒,仍未逃过耿照的眼睛。
白衣秀士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歙动的唇形依稀说了句“鬼灵精”,却未真的出声,片刻才敛眸道:“听过‘痴瘣痝瘿,阜山四病’不?”
“吃秽茫影,阜山四——”
耿照识字有限,只能按发音复诵。
石世修见他愣头磕脑的傻样直翻白眼,摇头道:“行了,梅玉璁虽是鲁汉子扮斯文,好歹也非文盲,怎么教出的徒弟文武都不行,光一门心思打铁?”耿照搔头傻笑。
石世修摇头不止,长长地叹了口气。
“锭光寺的天痴和尚,总该听过罢?那厮自称‘渔阳武功第一’,狂妄得很,他出家前的俗名叫樊轻圣,外号痴道人,剃度后才改的法号‘天痴’。”刀尖朝倾覆的木人桩柜一指。
“别光顾着听啊,收拾收拾。”
刀柄轻磕扶手,一阵轻细的绞转声,木轮椅竟自行后退,无论滑行或静止都精准得恍如有人推送,耿照却看不出是什么机关,显是石世修有意炫耀,专看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这点也是十足的匠人脾性。
说不定山主与逄宫大人会很有话聊——少年边想着,一边把毁损的桩柜搬到白衣秀士指定处,靠着檐廊边上排列整齐,又一一捡拾破裂喷出的零件,尽可能地按外型分类摆放。
劳动之间,少年频频瞟着角落里俯卧的石欣尘,石世修不耐冷哼:
“别管她!冒冒失失闯进来,妨碍机关,连累我两具奉茶童子遭殃,阵形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崩溃的。考虑到被拿作人质时,须让对方至为棘手,才将她药倒……这不是自找的么?趴着反省反省,下回莫再犯蠢了。”
耿照才知木人桩柜原来叫“奉茶童子”,对照滑行自如的木轮椅,说不定真是造来奉茶递物,只是刚好附带防御功能罢了,不禁啼笑皆非。
他来渔阳前便听说,来自白玉京的北地贵族重男轻女,在天霄城见舒意浓一呼百诺,人人愿为她挡死,以为传言多少有些过了,直到亲眼看见石世修对待女儿的态度,始知无虚。
所幸名唤“如风茹华弹”的药烟弹子只有迷昏人的效果,石欣尘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背脊起伏宁定有序,应无大碍,也只能放她继续伏在角落,打定主意在女郎苏醒之前找个理由闪人,以免她难堪。
石世修见他膂力甚强,扛起沉重的奉茶童子直若无物,偏生捡拾、分类残件又谨慎细心,明明不曾见过设计图,却有将近六成的分辨率;激赏之余,谈兴益浓。
“前朝末叶,世局将乱,那会儿樊轻圣进士及第,自负文武双全,目无余子,约莫是口吐狂言冒犯了大人,被逼得抛弃满门老小,连夜逃离白玉京。
“哪知正赶上央土大涝,京城外聚集流民无数,皇上派兵围剿,一位世袭侯爵的名门贵公子不忍百姓受戮,不惜抛弃祖传的富贵,追上领兵的将军,想说服他违抗皇命,不意一名江湖人也在当晚潜入大营,谋刺将军,使麾下所部不战而溃,以救黎民。
“三人一下子说不清,遂乱斗起来,越战越远,最后在野林中遇到逃亡的樊轻圣。那厮以为这仨是朝廷派来追杀他的,不由分说便往死里打,最终把三个人全打趴了,但自己也动弹不得,四人终于能好好说上话,才发现彼此都不是敌人。”
耿照摸摸鼻子忍笑道:“他们也是挺冲动的。难不成一言不发便开打么?”
石世修也笑了,一脸的怀缅感慨。
“年轻时就是这样了,总觉自己一定是对的,没想过其他。总之话说开之后,他们才知将军早已挂印弃职,才会在重重戒备的大营外被堵到,原来他也不忍心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想被无道的君王任性驱策,舍弃功名,只求夜能成寐。
“樊轻圣听得将军倾吐,提议四人一起逃亡。那位江湖人是从东海千里迢迢来行刺的,便带三人同返家乡。
“就这样,去时是三名立场各异的敌手,和一个无关的乱入者,归来时已是结义兄弟。他们落脚阜山,推武功最高的樊轻圣居首,各以自身的一个毛病为号。我这个‘瘿’字原是颈间有瘤的意思,借指眼角之痣。”
耿照笑道:“山主未免客气。”
石世修哼笑:“马屁要拍得人听不出,才算成功,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