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这柄也被遐天公画入自画像的三尺青锋,便是骧公使者的信物?
还是按办煮碗打造一柄,便能开启七家的玄铁宝箱……这也太奇怪了,全无道理。
耿照将三人的狐疑看在眼里,微笑道:“我设计了一把钥匙,还未试过,不知有没有用。万一打开宝箱,内中空空如也,事后难免疑心我拿走宝物,留到此际再试,请三位给我做个目证。”拿来角落里的髹漆食盒,揭盖取出一物。
他这几日不曾离开过石室,饮食所需、更衣洗脸,乃至贮装黄白物的溺壶恭桶等,均由司琴、司剑俩丫头送入提出,不假旁人之手;拿进来和运出去的物事,墨柳先生更是不避污秽,亲自查验后才放行,小心翼翼到了极处,自是为回护宝箱周全。
这食箧中有什么,青袍客了然于心,就不信他能玩出花来,直到耿照拿出一束铜筷——更精确地说,是四根正反交杂、参差错落的雕花金帽儿角箸——乃舒意浓院里专用之物,哪怕是少城主大宴宾客,也决计不会出现在筵席间,益显出她对这名少年的心思,与别个儿不同。
但耿照明显不知这副食具所蕴的含意,四根角箸或扭或折,硬是并作一处,凄惨地落了个不成原形,连墨柳先生都瞧出几分虐尸的意味,直想质问“你他妈是几个意思”。
岂料舒意浓毫不在意,兴冲冲拉他衣袖,满脸期待:“你用这个做成了钥匙?这……这便能打开宝箱?我明白啦,就跟糯米团子一样,对不?你已解开箱锁的秘密啦。”
小姑姑难掩诧异,眸光不经意间与墨柳先生对上,两人均是神情复杂。
舒意浓便在幼时,都极罕这般坦露出欢快之情,以她爱物惜物的脾性,更不能对食具被破坏视若无睹,只能认为少年在她心中委实大过了一切,超越的程度甚至难以衡量,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舒子衿想象过无数次,宝贝侄女得到幸福的模样,但她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降临,无从判断这到底算不算幸福,或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小姑姑!你瞧……你快瞧!”舒意浓兴奋的语声猛将女郎唤回神,舒子衿睁眼时正听着“喀答!”一声轻响,插进锁孔里的四枚参差角箸微微转动,盒盖应声浮起,虽未掀开,恁谁来瞧都知是闭锁解除,四百多年来尘封的秘密即将现世,禁不住头皮发麻。
小姑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错愕,但舒意浓雪靥涨红,几欲蹦起,拉着少年的双手不住转圈,呵呵傻笑,雀跃得仿佛又回到五岁那会儿;墨柳先生满脸的难以置信,抽出角箸反复端详,似乎再瞧仔细些,便能辨出少年究竟在上头施了什么妖法,怎么都不肯放过自己。
舒意浓快乐得差点晕过去。
她的男人像是天降的奇迹,倏忽而至,拯救了她和她最最重要的家,什么事也难不倒他:无人能通过的“人间不可越”、四百年来谁也打不开的宝箱,乃至骧公的女儿身……至于少年是怎么办到的,女郎早已放弃思考,只要确定他是她的,舒意浓便心满意足,立时死去也没有遗憾。
“姊姊……姊姊!”耿照的声音听着有些难为情。
“墨柳先生……还有小姑姑都在,咱们不能这样。”不在也不能好吗?两位长辈差点异口同声地吼出来。
舒意浓被他轻轻抱开,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投入少年怀里,两条藕臂紧缠住他的脖颈,至于有没啄一口——或是许多口——犯妇耿舒氏自是全无印象,脑袋里阵阵烘热,难以运转。
她讷讷松手,心虚地理着衣领鬓发,浑没想到这种小动作看起来更糟,仿佛刚做完什么似的。
宝箱既启,但墨柳先生更想知道的却非箱中所贮,而是耿照究竟如何破解的谜题,藏于女剑仙图的提示又是什么,心痒全写在脸上,没问出口不知靠的是高深修为,抑或是更高的自尊才勉强绷住。
耿照从食箧里拿出一只水精长颈酒瓶、两只水精小酒碗,好整以暇地将酒浆注入碗中。
天霄城因修筑水精穹顶的缘故,贮有大量的边角料,城中颇多水精制品,多见于城主日用,倒未浮滥到连家臣也能均沾雨露的地步。
这组酒器也是舒意浓院里之物,司剑揣摩公子爷的心意,晚膳无不备妥美酒,心想万一赵公子与公子爷饮得微醺,不定又能玉成一番好事,解开心结,回复到金墀别馆那晚在温泉池畔的浓情蜜意。
舒意浓虽然什么也没说,翻看食单时倒也从没拦她,默默便批了。
墨柳先生原以为他要吊人胃口,暗自一哼,正想着该怎生敲打敲打,才不致跌了面子,徒显己方心切,却见耿照将七分满的酒碗悬于剑仙图上,说道:“我请司琴姑娘将酒换成水,透过碗底来瞧,能将图上某处放大,显现出端倪来。”三人依言望去,不觉一怔。
(是……发簪!)
图中女剑仙的发簪不过米粒大小,被装了清水的、浑圆光洁的水精碗底放大,依稀辨出簪上写着四粒针尖般的篆字。
在场四人中仅墨柳先生识得古篆,端详了老半天,才蹙眉沉吟道:“瞧着像是‘如梦飞还’四字。”
舒意浓和小姑姑纵使不识,听到嵌了骧公的名字,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肯定有事。
耿照道:“我认不得篆字,但忒小的字,便是骧公这样的书法大家,也不可能以细毫书就,肯定得用针尖一类的特殊工具;如此造作,必有深意,于是猜想那个能开启七寨宝箱的‘如梦飞还令’,或许便是铸成这枚发簪的样子。”
“我曾向少城主提过,能打开这种机关锁头的万能钥匙,就是以两枚一直一曲的长针去勾动锁梁的簧片;这箱锁更加复杂,我一直试到四根铜筷才有触动锁芯的手感。若是这枚发簪下方,有四根自由伸缩、随不同之锁芯锁梁变化的发针,再透过居间的轴针校准,用以开启七道不同的锁,理论上是能办到的。”
原来如此……正是如此!
舒意浓轻轻一击掌,不由得吐了口长气,余光见墨柳先生平时不动如山的忧郁面上,同时露出心满意足与如释重负的神情,咬唇抿住笑意,胸臆里却满溢着得意欣喜。
似乎他人对阿根弟弟的赞赏,比赞赏她更令女郎欢喜,颇有“你们总算知道我男人的好”的宽慰和满足。
耿照提出的法子,莫说星陨异铁,连玄铁金精之类的异材都用不上,便以寻常镔铁打造,也能教其余六家无话可说。
在众人面前,拿发簪次第开启宝箱的效果更好,舒意浓几能想象须于鹤那帮老东西们瞠目结舌,看着数百年来人皆束手的宝箱应声开启,那份解气可说是千金不换,足堪列入人生的珍藏。
“……你能造出这‘如梦飞还令’来?”墨柳先生再三确认,神色严肃。
“山下的打铁铺我粗粗瞧过一眼,工具尽够了,但炉火略有欠缺。”耿照正色道:“山上烧砖场的窑炉改造一下,或可替用。关键这四枚发针须由我开炉亲铸,旁人做的我无法担保;其余部件绘成图影,分别向钟阜等地的铁铺下单,再将成品组合起来,如此一旬之内,当能完成令牌。”
墨柳先生眉心松开,半天才长长吁了口气,喟然道:“你真不是‘麟童’梅少昆?”耿照笑道:“梅少昆未必能铸出堪用的发针,我最好只是赵阿根。”
如梦飞还令的难题有解,三人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宝箱这厢。
为免遇着防盗机关,耿照特将开口朝着无人处,反向挑开,见猩红的绒垫衬里嵌了只手柄似的棒状物,长约八九寸,通体扁平,似是中空,入手颇有份量;从两端望进,内里结构繁复,依稀见得横梁铆钉一类交错穿插,却也不像能是射出暗器的模样,全然看不出用途。
耿照对机簧最有研究,责无旁贷,取出手柄反复观察,确定没有伤人的机关后捧交墨柳先生。墨柳先生又细细检查一遍,才呈给少主。
盒盖内侧嵌了封小巧的绣金硬折,题封留白,展开后是一张三折长幅,工笔描绘着两个并排的手柄轮廓,左右对称,其中布满各式方圆图形与横直辅线,便非工匠也能看出是手柄的蓝图,只是对于理解“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这点,仍旧毫无帮助。
舒意浓翻来覆去看不出端倪,随手挥舞两下,眉目忽一动,转头恰恰迎着耿照的目光。
“这有点像是——”
“剑柄,对不?握感舒适,无论单持或双持皆恰如其分,简直毫无道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设计,但瞧着又再合理不过。”耿照翻过绣金折封的三折长幅,发黄的陈纸背面,精细地描着另一张分解蓝图,这回便容易辨认多了,即使七巧板似的拆分成七个部件,还是能看得出是把大剑。
手柄恰恰落在剑柄的位置,是七部件的最核心;
剑刃分左右两边,嵌入剑脊的工字梁,套进一个巧妙的、位于剑刃末端的滑套结构,再装上冠状的元宝型剑锷,最后锁入剑柄。
固定这一切的枢纽,则是旋入剑首的爪状座台宝珠。
分割如此琐碎,对于须扛住激烈对打的兵器,不啻是极其恶意的玩笑,然而层层相嵌的精巧布局,却使耿照忍不住想把这柄剑组合起来,实际挥动砍劈,心底隐约觉得:结果可能会颠覆他长久以来奉行不渝的锻造理论,得以突破框条,由此天马行空,再创新猷。
除了结构之异,这个奇特的分割手法也彻底抹去了部件的剑形,最易辨认的剑刃一分为二,非但难与长剑作联想,更因剑脊并非是传统的直刃剑,而是曲线内凹的狭长锥状,剑刃随剑脊起伏曲折,似弓似钩,望之直若奇门兵器,就算见过组合起来的大剑,也未必能认出拆解完的单边剑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