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他陈执绕膝皆是豚犬,而今乍见珠玉
“胡说,你怎么不是我孩子!”陈执口上叱责,心里却半点生不起气来,只是摩挲着怀里的小儿,端详他周身的气度与品格,满心越看越喜欢。
他陈执绕膝皆是豚犬,而今乍见珠玉。
“就是嘛,”陈执心里想着,“怎么可能生了二十多个孩子没一个像我,这不就来了,这不就是前面那二十多块砖抛引出来的美玉吗?”
只是看得细了久了,陈执觉出不合宜的地方来——这孩子穿戴得太差了。陈执在衣食上从不曾亏待孩子,不管嫡庶母位,都一律按他定下的供制来养,个个养得金尊玉贵的。可是这孩子身上什么配饰都没有,一身小皇子常服也洗得半旧了,袖口都有些显短,乃至有几分捉襟见肘的寒酸。
身子骨也孱弱,弱竹一样,仪态是上佳的,只是笔挺的脊梁仿佛风摧即折一样,太失养护。
陈执隐隐皱起眉,环抱着他握起那竹片似干痩的腕子,看着他那苍白的面孔,那白像是久不见天日的白,而双唇又不相衬的太红了,红出几分病态来。“你叫什么名儿?”陈执问他。
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认识,陈执心里有些惭愧,想着是不是就因为自己的疏忽,才让他在宫里受了这许多的苦。
从适才到现在,陈敛骛身上一直有只熨帖的大手,那手就那么浑身上下摸着,他觉得自己每一根骨节都被揉开了,他想,原来被人抱是这个感觉。直到听见了头顶男人问他,他才从这升天的温暖中抽身出来,缓缓的,低声说道:“陈敛骛。”
我不是你的孩子。
陈执听了,心里只觉更惭愧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仅不认识,连名都不熟。“来,你写给我看。”陈执挪来案上纸笔,示意怀里孩子把这三字写下来。
陈敛骛握上笔,心神有些凝滞,他还没在人前写过字。字都是他自己对着太祖字书偷偷学的,他隐约地怕笔顺或者姿势露了怯,于是在男人长腿上坐得板正无比,用心一撇一捺地落墨。
陈执看着那纸上的三个字,却无心端详笔墨了。这名字是错的。“你确定是这么写吗?”陈执指着最后那个“骛”字,指尖停在马字部上。
皇家的孩子起名都是慎之又慎,不可能乱了家谱的辈分,能起马字部的,那得是四辈以后的子嗣了。
陈敛骛点头。
陈执沉默,他觉得有些邪门,能做策论的孩子怎么会写错自己名字,而皇宫里的孩子怎么会被起错名字。
“你父亲叫什么?”陈执声音发轻,因为他并不信这孩子不是他的,可心底有另一个念头使他这么问道。
陈敛骛不能口呼父讳,于是在纸上一笔笔写出来,“陈纯壬”。
陈执默然,这名字他也不认识,不过论序,他定的族谱里第四世当从丝部。
“把你祖父的也写下来。”
陈敛骛去蘸墨。若在现实中,以他的身份处境敢手书皇祖父名姓,只怕不止是打死那么简单,但这是在他的臆梦之中,陈敛骛并不担心,端正地写出三个大字:“陈晊元”。
从日部,第三世的名字。陈执看着那陌生的三个字,静静开口,“再写你曾祖父。”
“陈豫明”
这个名字陈执认识,方才最后一个被踹走的,要滚地没滚成的,他目今的长子,陈朝未来的储君。
陈敛骛仰着头端详这抱着他的男人,见他久久不言而面色平静,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你呢,你是谁?”
陈执的目光落到陈敛骛面上,手里抱着颠了颠他,让他贴靠在自己胸前。
陈执只见这么一面,就打心里疼这孩子,若说这是缘于血脉的亲近,却不见他那二十几个亲生如何契他心意。只能说,子脉能承继的不止骨血,还有更多,可这并不是每一个后嗣都能传到的。
像是梅山久不染梅意,经年忽又闻芬芳。陈执搂着怀里的骨肉,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子辈是孙辈,不管是人是鬼,这是他的孩子。
陈敛骛见他久不答话,定定抬眸看着他,“……你是皇太祖。”
他声音发飘,迟缓,却不知怎么,从中能听出一份笃定。
“为什么这么说?”陈执问他。
陈敛骛看着四周装潢,看着他通身服制,“这里还是大陈。如果这是大陈,那你只能是皇太祖。”
陈家的帝君里,除了陈太元帝,再出不了这般的人物。
陈执在这诡谲的局面中还能调笑,看着陈敛骛问道:“怎么,我就不能是你的皇玄孙?”
陈敛骛闻言只是默声衍过。他自知至此失礼的地方已经够多了,于是咽下了喉中最失礼的一句话——大陈寿数已定,自他再难后继了。
忽而一只手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背,耳边有温声,“你这字写得很像样,我要赏你,你说想要什么?”
陈敛骛抬眸,“我言语荒诞犯僭,你不罚我吗?”
陈执打天下时横行万里,很是见过一番世面,其中也有些神鬼蹊跷之事,难为人道。没有人会用性命来换这一场戏君的荒唐小把戏,陈执心细如发,在不明事情根底前不会莽撞刑罚。何况,陈执看着眼前的小孩,他也舍不得。
“不过我确实没搞清你这小鬼什么来头,”陈执看看时辰,抱开他有起身的意思,“今日怕是搞不清了,南边的水患迫在眉睫,我得去办正事了。”
“我留下身边的宦官,要什么赏只管和他说。”陈执起身敛襟,眼睛在陈敛骛寒酸的打扮和瘦弱的身板上留了留,“不怕,有朕在,国库里喜欢的都搬回来。”
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陈执转身欲行,衣袖却被拉住了。
“我以后还想见到你。”陈敛骛看着他。
陈执对着小孩的神情微微有些发愣。
“你说要什么赏都行,我要你以后再来见我。”
陈执嗤笑一声,伸手捏着陈敛骛瘦巴巴的脸皮往外扯,“没规矩,‘你’来‘你’去的——行,有空了就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