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西北角,几排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墙皮斑驳脱落,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门口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木牌:清华校办工艺美术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燃烧的呛人烟味和泥土的气息。
沈昭跟着辅导员周维明走进其中一间最大的厂房。光线昏暗,机器大多蒙尘停转,只有角落几个老师傅还在慢吞吞地拉坯、修胚。气氛沉闷压抑。厂长是个头花白、愁眉苦脸的老头,姓赵,搓着手,唉声叹气:“周主任,您看…这…这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订单断了小半年了,仓库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瓶瓶罐罐,工人们工资都欠了仨月…上面说再没起色,就要…就要关停分流了…”几个老师傅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虑和麻木。
周维明眉头紧锁,环顾着这凋敝的景象,叹了口气:“赵厂长,院里也是没办法。市场经济冲击太大,咱们厂子设备旧,产品没特色,竞争不过南方那些私营厂…这次带沈昭同学过来,就是看看能不能从设计上想想办法,她是傅院长都看重的好苗子…”他话没说完,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设计再好,没有市场,没有资金,也是白搭。
沈昭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蒙尘的机器,落在墙角堆积如山的次品和废料上。大多是些造型平庸的青花瓷瓶、釉色浑浊的陶罐。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塑胎废品前。其中一只梅瓶素胎引起了她的注意。瓶身线条还算流畅,但口沿处有一道明显的窑裂,被判定为废品。
她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拂去素胎上的浮尘。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前世记忆深处,关于宫廷御窑、关于无数失传的秘技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微澜。她记得一种早已湮灭于战火的“跳刀”技法,以特殊手法持刀,在高旋转的坯体上刮削出细密如鱼籽、排列如冰裂的独特纹理,对泥料湿度和匠人手感要求极高。
“有修坯刀吗?”沈昭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沉寂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都是一愣。赵厂长茫然地“啊?”了一声。一个蹲在角落闷头抽烟的老师傅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木柄修坯刀,递了过来,眼神里带着疑惑。
沈昭接过刀。刀身是普通的钢片,木柄磨得油亮。她走到一台闲置的拉坯机旁,示意老师傅接通电源。轮盘开始缓慢转动,出沉闷的嗡嗡声。她没有用旁边调好的泥料,而是直接从废料堆里捡起一块沾着灰尘、略显干硬的深色陶泥,放在轮盘中央,双手捧住,十指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和节奏开始用力。
水飞溅。泥土在她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驯服地旋转、拔高、收拢…不过短短十几秒,一个造型饱满、线条挺拔的梅瓶素胎雏形已赫然立于轮盘之上!度之快,动作之精准流畅,让旁边几个干了一辈子陶瓷的老师傅都目瞪口呆!这根本不像是在拉坯,更像是在…召唤泥土塑形!
沈昭的动作并未停止。她左手稳如磐石地扶住瓶身,右手执起那把普通的修坯刀。就在瓶身随着轮盘高旋转的刹那,她手腕猛地一抖!刀尖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频率,如同灵蛇吐信,又似蜻蜓点水,在湿润的泥坯表面极其快地跳跃、刮削!
“嚓嚓嚓嚓嚓——!”
一阵密集如急雨打芭蕉的轻响骤然响起!刀尖与泥坯接触的瞬间便弹开,留下一个细微到极致的凹点,随即又闪电般落在旁边另一处…动作快得只见一片模糊的刀影!她的手稳得可怕,每一次跳跃都精准无比,每一次刮削都浅尝辄止。奇异的韵律感从她手臂传递开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赵厂长忘记了叹气,周维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老师傅们忘记了手中的烟卷。整个破败的厂房里,只剩下轮盘低沉的嗡鸣和那令人心悸的、如同金戈相击的“嚓嚓”声!
不到一分钟!沈昭手腕一收,刀光顿敛。轮盘缓缓停下。
一个通体布满细密、均匀、排列如冰裂又似鱼籽般凸起纹理的梅瓶素胎,静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那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带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美感,与刚才的平庸素胎判若云泥!
“这…这是什么刀法?!”刚才递刀的老师傅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他几步冲到轮盘前,颤抖着手想去摸那瓶子,又怕碰坏了似的缩回来,眼睛死死盯着那神奇的纹理,“跳…跳刀?!是传说中的跳刀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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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放下修坯刀,用旁边水桶里的水随意冲洗了一下手上的泥浆,声音平淡无波:“试试吧。素烧后,施青白釉,高温还原焰。关键在于泥料配比和烧成温度的控制。”她报出了一串精确的泥料配比数字和窑温区间,仿佛在背诵一段烂熟于心的经文。
赵厂长如梦初醒,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快!按沈同学说的!配泥!准备进窑!老王,你来烧!一定要按沈同学说的温度来!”整个死气沉沉的厂房瞬间活了过来,老师傅们爆出惊人的效率。
三天后。还是那间破败的厂房。气氛却截然不同。空气灼热,弥漫着窑火散尽后的余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老王师傅戴着厚厚的石棉手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窑炉里捧出一只通体青白、温润如玉的梅瓶。当瓶子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时——
“嘶……”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梅瓶亭亭玉立,釉色青中泛白,白中透青,如冰似玉,均匀纯净。最令人震撼的是瓶身上那遍布的纹理!在温润如玉的青白釉色下,那细密如鱼籽、排列如冰裂的跳刀纹路清晰可见,仿佛无数细小的星辰被凝固在釉层之下,随着光线的流转,折射出变幻莫测、幽深神秘的光泽!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朴、灵动、高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成了!真的成了!跳刀纹!失传的跳刀纹啊!”老王师傅老泪纵横,捧着瓶子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周维明震撼得说不出话。赵厂长激动得直搓手。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带着金丝眼镜、操着浓重港普的中年男人在几个校办人员陪同下,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是香港有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黄锦荣,这次来清华本是洽谈其他合作,无意中听说校办厂在试验一种失传技法,立刻赶了过来。
“黄…黄老板…”赵厂长连忙迎上去。
黄锦荣的目光瞬间就被老王师傅手中那只青白跳刀纹梅瓶牢牢吸住!他几步冲上前,甚至忘了基本的礼仪,一把从老王手里几乎是“夺”过了瓶子,动作快得让旁边的周维明都皱了下眉。
黄锦荣捧着瓶子,手指颤抖着抚过瓶身上那神秘莫测的跳刀纹,又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端详釉色和光泽,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视众人,声音因为激动而颤:“谁?这是谁做的?这瓶子…我要了!开个价!”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安静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沈昭。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白的蓝衬衫,背着她的帆布画夹,仿佛眼前这价值连城的珍宝与她毫无关系。
黄锦荣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了沈昭,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快步走到沈昭面前,急切地问:“这位…同学?这瓶子,是你做的?这跳刀技法…你从何处学来?师承哪位大师?”
沈昭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无师自通。随手一试。”
“随手一试?!”黄锦荣声音拔高,几乎破音,“这…这怎么可能!这是失传的绝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小同学,明人不说暗话。这只瓶子,我出五十万!港币!立刻现金支付!另外,只要你告诉我这跳刀技法的完整工艺流程和配方,我再付你一百万!不!两百万!港币!”他竖起两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
“轰——!”厂房里瞬间炸开了锅!五十万!两百万!港币!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几百块的年代,这简直是天文数字!赵厂长和几个老师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呼吸粗重。周维明也震惊地看着沈昭,又看看黄锦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昭身上,等待她的反应。巨额财富唾手可得,足以改变她这个“孤女”窘迫的现状。
沈昭的目光掠过黄锦荣急切的脸,掠过他竖起的手指,最终落在他怀中那只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转着神秘星辉的青白梅瓶上。她沉默了几秒钟。前世,宫廷秘技无数,只为帝王一人享乐,多少巧匠心血,最终埋没深宫。今生…
她抬起头,看向激动又忐忑的赵厂长,看向那几个眼含期盼的老师傅,看向这间破败却承载着无数人饭碗的厂房,最后,目光平静地迎上黄锦荣灼热的视线。
“瓶子,送你了。”沈昭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玉石相击,在寂静的厂房里回荡,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喧嚣和热切。
“什么?!”黄锦荣以为自己听错了。
“至于技法,”沈昭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波澜,“此非我沈昭一人之私产。”她转向已经完全呆滞的赵厂长和老师傅们,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赵厂长,王师傅,跳刀技法的泥料配比、刮刀手法、施釉要点、窑温控制流程,稍后我会详细写下,交予厂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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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技,当归华夏。”
话音落下,整个厂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煤炉里未燃尽的煤块出轻微的“噼啪”声。
黄锦荣脸上的激动和志在必得彻底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深深的惋惜。他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面容平静的少女,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赵厂长和老师傅们则眼圈红,嘴唇哆嗦着,看着沈昭,如同看着一尊降临凡尘、普度众生的神只。周维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