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一对彩羽鸳鸯正在水面交颈:"陛下明鉴,禽鸟之谊,原不比人间。"
"哦?"女帝转回视线,"那裴卿以为,人间情谊当如何?"
亭中忽然安静得能听见樱花落地的声响。裴砚之望入女帝如墨的瞳孔,那里映着自己略显狼狈的倒影:"臣以为,当如秧苗与沃土。无土则苗枯,无苗则土瘠。"
女帝指尖轻叩杯沿:"裴卿这是把朕比作泥土?"
"臣不敢。"裴砚之忽然起身,行至亭边折下一枝半开的樱花,"陛下当如这春樱,而臣"他将花枝放在案几边缘,"不过护花的枝叶。"
女帝凝视那截花枝,忽然伸手将它推入池中。粉白的花瓣在涟漪中打了个旋,渐渐飘远:"裴砚之,你可知朕最厌烦什么?"
裴砚之保持行礼的姿势:"臣愚钝。"
"虚与委蛇。"女帝霍然起身,腰间素带扫翻了一只瓷碟,"朕今日赤足踩泥,不是为听这些漂亮话的!"
碎裂声惊飞了池畔水鸟。裴砚之看着地上四散的瓷片,忽然单膝跪地,拾起最大的一片:"三年前陛下初登基,曾在宣政殿摔碎过一只同样的越窑青瓷。"
女帝瞳孔微缩。那是她第一次面对世家逼宫,怒极摔杯的场景。
"当时臣任起居郎,记录的是帝不豫,碎盏。"裴砚之将瓷片轻轻放回几上,"但臣亲眼所见,陛下摔杯后,用碎片在掌心刻了一道血痕。"
凉亭内空气骤然凝固。女帝下意识攥紧右手,那里确实有道浅疤,平日被龙袍广袖遮掩。
"你为何不记?"
裴砚之抬眸,目光如他手中瓷片般锐利:"因为臣知道,那道伤痕是陛下给自己的警醒。"他声音渐低,"正如今日亲耕,陛下要记住的不仅是农事艰辛"
"更是民生多艰。"女帝接完下半句,忽然轻笑,"裴砚之,你当真大胆。"
春风忽然变得湍急,吹得纱幔猎猎作响。裴砚之的苎麻衣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枚旧玉坠——那是块品相普通的青玉,雕着粗糙的麦穗纹样。
女帝目光一凝:"这玉"
"家父遗物。"裴砚之罕见地主动解释,"他临终前说,为官者当如麦穗,籽实愈饱满,头垂得愈低。"
女帝沉默良久,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几上。那是枚褪色的红绳结,编法拙朴,与皇家器物格格不入:"朕十岁那年,有个小吏因直言被先帝杖责。朕偷送伤药,他回赠此物,说是家乡孩童戴了能保平安。"
裴砚之呼吸一滞。那年他刚入国子监,父亲因谏止修鹿台受刑,确实提过有位小公主暗中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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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裴卿也想起来了。"女帝将红绳推向他,"物归原主。"
裴砚之却未接手:"陛下佩它十五载,已是它的造化。"
两人之间,红绳安静地躺在原木纹理上,像一道凝固的血痕。远处忽然传来鼓乐声——岁时宴要开始了。
女帝先移开视线:"更衣赴宴吧。"她走向亭阶,忽又驻足,"裴卿可知,朕为何坚持亲耕?"
裴砚之望着她挺直的背影:"为示天下重农之意。"
"不止。"女帝侧脸被阳光描出金边,"朕要让那些世家子弟看看,他们不屑的贱业,究竟要耗费多少心血。"她冷笑,"崔琰那双鹿皮靴,够寻常农户半年嚼用。"
裴砚之忽然深深一揖:"臣请陛下恩准一事。"
"讲。"
"请将今日所插秧苗划为臣的职分田。"他直起身,"秋收时,臣要亲手量给崔琰看,一亩良田能产多少血汗。"
女帝转身,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展颜而笑。她眼角泛起细纹,却比任何珠玉都耀眼:"准了。不过"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一片花瓣,"裴卿这身打扮赴宴,怕是会吓坏那些世家老爷。"
裴砚之感受着肩头转瞬即逝的触碰,低声道:"臣有备用的官服。"
"不必换了。"女帝已走下亭阶,声音随风飘来,"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当女帝盛装出现在岁时宴上时,满朝文武惊愕地现,她间除却九凤金步摇,还簪着一支青翠的秧苗。而紧随其后的裴砚之,素色官服袖口仍沾着泥点,腰间玉坠随步伐轻晃,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宴席间,崔琰举杯欲敬,女帝却先一步举起青玉杯:"第一杯酒,敬天下农人。"她目光扫过席间华服,"诸卿可知,你们锦衣上的每一根丝,都是蚕农熬尽心血所吐?"
满座寂然。裴砚之在百官注视中起身,将自己杯中之酒缓缓倾洒于地:"臣代故乡父老,谢陛下此杯。"
樱花纷扬落下,有几瓣飘进空杯。女帝与裴砚之隔空对望,彼此眼中映着同样的春色。远处太液池畔,那列新插的秧苗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大地最忠诚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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