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点海图,朱笔定乾坤
泉州港的晨曦撕裂了昨夜风暴的余威,金光泼洒在残破的码头、断裂的桅杆和忙碌如蚁群的人群上。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焦木、海藻和浓烈的桐油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破浪号”如同伤痕累累却依旧威严的海兽,缓缓驶入主港,船犁开漂浮的碎木和污物,稳稳停靠在临时加固的栈桥旁。
栈桥上,羽林卫玄甲森然,列队如林。当那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船舷时,整个港口瞬间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搬运木料的民夫停下了沉重的脚步,修补渔网的妇人忘记了梭子,连喧嚣的海浪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沈知白踏上了栈桥。她没有乘坐御辇,只是沿着被海水冲刷得湿漉漉、布满深浅裂纹的木板,一步步向前走去。海风猎猎,吹动她明黄龙袍的下摆,勾勒出挺拔而略显纤细的身形。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未施脂粉,却比任何华饰都更显威仪。那双清冽的眼眸扫过满目疮痍的港口、疲惫却目光灼灼的士兵、衣衫褴褛眼神茫然的灾民,最终定格在快步迎来的林墨棠和裴砚之身上。
“臣林墨棠(裴砚之),叩见陛下!”两人同时单膝跪地,甲胄与佩剑碰撞,出铿锵之声。林墨棠的深青海舶司官服下摆沾着海水的盐霜和暗红的血渍,裴砚之的玄铁轻甲上则带着一路风尘和扬州城外的泥点。
沈知白虚抬了一下手:“免礼。伤亡如何?损失几何?贼可有眉目?”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浪声,字字切中要害。
林墨棠起身,语快而清晰:“回陛下,三艘生丝船,‘锦云’、‘织霞’、‘流苏’确认沉没于鬼牙礁,生丝尽毁,水手、商贾共计四百八十七人,仅救回重伤者二十九人。贼船狡诈,趁乱撞沉我方两艘快艇,亡七人,伤二十三人。昨夜海战,击沉可疑大船两艘,俘获一艘,船上私盐近万石!贼…狡猾,旗舰自爆,未能生擒,但缴获的私盐麻袋上,均有‘景安斋’标记!”她双手奉上一个湿漉漉的锦囊和一块刻着“景”字的粗糙木牌。
裴砚之紧接着开口,声音沉冷如铁:“扬州盐仓亏空,私盐掺砖,坐实无疑。盐引账簿、路引、海舶司密探银鳞镖标记,皆指向泉州港景安斋及背后主使——扬州巨富,兼挂名海舶司‘勘合’(贸易许可证)的盐枭,景泰!其据点‘景安斋’,明为书画古董行,暗为私盐、赃物转运中枢。臣已命人星夜兼程,封锁扬州景府及所有关联商号、码头!”
沈知白接过那冰冷的锦囊和木牌,指尖在“景”字粗糙的刻痕上摩挲了一下。她没有震怒,只是那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远方海天相接处翻滚的乌云。
“好一个‘景安’。”她轻轻吐出四个字,寒意彻骨。随即,她抬步,径直走向港口最高处那片被炮火熏黑了一半的望楼。“带路,看看朕的泉州港,被蛀虫啃噬成了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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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楼之上,海风更烈,视野豁然开朗。残破的码头、倾覆的船只、堆积如山的救援物资、远处海面上还在打捞残骸的小舟……如同一幅惨烈而宏大的画卷铺陈在脚下。
沈知白凭栏而立,龙袍在风中翻卷。她的身后,林墨棠、裴砚之、泉州知府张承业(一个脸色惨白、官帽都有些歪斜的中年人),以及匆匆赶来的户部、工部随行官员,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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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府,”沈知白没有回头,声音被海风送得很远,“泉州港年吞吐量几何?市舶司岁入多少?此番损失,折银多少?灾民安置,需粮几何?”
张承业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带着哭腔:“陛、陛下…泉州港乃东南第一巨港,年吞吐…近万艘大船,市舶司岁入…岁入…去岁是一百八十万两白银…此番…三船生丝乃苏杭顶级贡品,价值…恐逾五十万两!还有船资、人命、港口损毁…臣、臣惶恐,尚在核算…灾民…灾民连同水手家眷,已有近两千人涌入城外粥棚,每日耗费米粮…”
“五十万两?”沈知白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仅仅三船生丝?那被蛀虫们偷运出去的私盐、夹带的私货、贪墨的税款,又当几何?!张承业,你这顶乌纱帽,连同你的脑袋,够填这窟窿的几成?!”
“陛下饶命!臣失察!臣万死!”张承业扑通跪倒,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木板上,瞬间见了血。
沈知白看也不看他,目光投向忙碌的港口,语气却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万死?死,太容易了。死了,这烂摊子谁来收拾?那些沉在海底的冤魂,谁来告慰?那些等着米下锅的孤儿寡母,谁来养活?”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每一个官员的脸,“朕要的不是请罪的脑袋,是能扛事、能做事、能把泉州港、把东南商路重新撑起来的肩膀!都听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海风中竟有几分嘶哑的壮烈。
“林墨棠!”
“臣在!”
“即日起,你暂代泉州知府,总揽港口重建、海舶司缉私、灾民安置!重建图纸,三日内呈朕御览!朕要一个能抗百年风暴的泉州港!”
“臣领旨!”林墨棠抱拳,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
“裴砚之!”
“臣在!”
“景泰一案,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让你只抓一个盐枭!给朕深挖!扬州、泉州、乃至朝中,他的根须伸到了哪里?每一根触须,都给朕连根拔起!涉案官吏商贾,抄没家产,充入国库,用于港口重建及灾民抚恤!”
“遵旨!”裴砚之的声音斩钉截铁。
“张承业,”沈知白的目光终于落到地上瑟瑟抖的知府身上,“你的罪,朕暂且记下。即日起,你为林墨棠副手,戴罪立功。安置灾民、调度物资、安抚商贾,若有半分差池,两罪并罚,诛九族!”
张承业如蒙大赦,又惊惧万分,连连磕头:“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
沈知白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大海。阳光刺破云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她抬起手,丹蔻指尖指向远处正在打捞沉船残骸的小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看到了吗?沉船虽在,大海犹存!商路即国脉!蛀虫要除,但船,更要造!路,更要通!朕要让这泉州港,比以往更繁忙!让四海之货,更快地流进来!让我大胤的丝绸、瓷器、茶叶,更快地走出去!让那些在暗礁里觊觎的魑魅魍魉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国运昌隆!”
话音落下,海风似乎都为之一滞。望楼之上,所有官员心头剧震,望着那道立于风中的明黄身影,一股混杂着敬畏、震撼和莫名热血的激流在胸中奔涌。
裴砚之看着女帝被风吹起的丝,那纤细却仿佛能支撑天穹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林墨棠则深吸一口气,海风灌入胸腔,驱散了连日鏖战的疲惫,只剩下沸腾的斗志。
女帝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帆,已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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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泉州港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生命力。废墟之上,日夜喧嚣。
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煤油灯彻夜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新锯开的木料清香、桐油刺鼻的气味、热粥蒸腾的米香,还有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沈知白并未高坐府衙。她青色的常服外罩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披风,穿梭在工棚、码头、粥厂之间。时而蹲下身,查看民夫手上被木刺扎出的伤口;时而站在巨大的龙骨旁,与须皆白的老船匠争论船肋的弧度;时而在粥棚前,亲手为排队的老人舀上一勺滚烫的米粥。
“陛下…这…这如何使得!”满头银的老匠人鲁大海,看着眼前指着图纸、蹙眉询问的女帝,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造了一辈子船,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海舶司的巡检,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天子论道?
“鲁师傅,不必拘礼。”沈知白语气平和,指尖点在图纸上,“你方才说,若要抗住鬼牙礁那样的乱流,船底需加厚三寸龙骨?但如此一来,吃水过深,进港岂不更加困难?市舶司报来,南洋新罗等地港口,水深亦有不足。”
鲁大海定了定神,浑浊的老眼迸出专业的光芒:“陛下明鉴!老朽之意,并非全船龙骨皆厚三寸!只在船及两侧水线以下关键处,用双层‘铁力木’(坚硬如铁的名贵木材)交错榫卯加固,形如鱼鳞覆甲!如此,既增抗撞之力,又不至吃水过深!只是这铁力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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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力木,朕来想办法。”沈知白打断他,没有丝毫迟疑,“林墨棠,记下!传旨闽、广、琼三地布政使,征调库藏铁力木,若有不足,着其与南洋藩属交涉,不惜重金,优先购运!半月之内,朕要看到第一批木材运抵泉州!”
“是!”林墨棠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硬皮簿上记录,字迹刚劲有力。
“还有,”沈知白转向一旁紧张侍立的工部随员,“港口新堤防的图纸,朕看了。引水渠设计尚可,但泄洪口太小。泉州夏秋多台风暴雨,一旦海水倒灌,引水渠反成祸患。按鲁师傅说的‘鱼鳞甲’思路,在关键泄洪口处,加设双层闸门,外层铁栅拦阻巨木杂物,内层精铁闸板可控开合度。图纸,今晚改好呈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