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是落水了,好在叶忘行绞尽法力,将其扯向岸边。
双方相距甚远,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威压。
这气息令人不安,其间杀机四伏,煞气躁动,不止是他察觉了不适,裴响和叶忘行也变了脸色。
裴响眉峰轻蹙,静观其变。
叶忘行则露出了罕见的惊疑,突然脚下一滑。柳条绷直,竟然有拉抻到断裂的迹象——另一端的人同样拽住了它,在与叶忘行角力!
女修喝道:“斩月!!!”
另一股力道蓦地放松了,柳枝的彼端没在水下,冒出几枚泡泡。
叶忘行额头沁汗,缓缓收回枝条,却见那片水域的气泡越来越多,伴随着蒸腾的水汽,不知是什么东西即将被拉出水面。
“哗啦”一声,一具黑影破水而出。
双方终于看清了彼此,饶是白翎见多识广,仍没忍住轻轻地吸气。原因无他,盖因眼前人太过惨烈了——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浑身都在燃烧。依稀可见他皲裂焦黑的皮肤,从中渗出污血,似岩浆流淌在破碎的山河间。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功法的缘故,还在自我修复着身躯。新的皮肉不断长出,又被永不熄灭的天火点燃,血流似不会停止,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白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眼前这位到底是斩月,还是旧河塔顶的倒霉石人?
不待他判断,就见远处的河面上,露着一方残塔。
那是旧河塔,塔尖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塔顶。水流浩荡,即将把塔顶淹没,然而怨气滚滚,黑雾弥漫,在满地的碎石块中,一具怨灵凭空生成!
那才是塔顶的活石人。
所谓的碎石块,恐怕算碎尸块了。白翎心下轻叹,又给尹真点了三炷香。
怨灵似想化作怨气,席地而来。不过就和水鬼离不开溺死的河流一个道理,怨灵也离不开葬身之地太远。
就在这片刻功夫,湍急的河水持续上涨,很快便把旧河塔连同塔顶的怨灵,全部沉入了水下。
白翎终于明白了,旧河郡遗址里的冤魂何故不赴往生。
他也明白了,为何承载着新河郡居民祈愿的花灯,可以镇住新火节时,河底冤魂的哀哭。
因为冤魂都是旧河郡人,他们的不幸,正是在新火节纪念的斩月渡劫那日发生的。
而黑白两色的冤魂,代表着叶忘与叶念两家。他们知晓怨灵对旧河郡的恨意,于是为了子孙后代,放弃往生,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与塔顶的怨灵对抗。
若是如此,现在满身雷火的焦躯,便是渡劫失败的斩月了。
白翎收回视线,犹觉得心脏下坠,半天到不了底。他看着眼前完全无法辨认的人身,五味杂陈,根本没法把他和之前温文清爽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斩月渡劫失败之后,闭关不见任何人,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恐怕天谴雷火留下的,是《太上迢迢密文》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已经面目全非。
不见任何人……不对,人呢?
顾怜呢?!
白翎此时方才发觉,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但是众人在太徵的心境里,横竖出不了意外,指不定是顾怜亲历师尊渡劫、要去帮他扛天谴,如此乱来,以至于被太徵请离舞台,剥夺了演出资格。
斩月的境界从渡劫前期跌至化神,与叶忘行持平。叶忘行暂且耗空了法力,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愕然。
斩月发现了是非,对他抬起手。一股灵力注入是非的躯体,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白翎遗憾之余,总算放下心来。
斩月还是那个斩月,二话不说先救人,都这副鬼样子了,依然分灵力给是非。
可是他转念生疑——奇怪,叶忘行为何没阻止斩月?不是说是非中了叶忘家的绝招,非死不可吗?
下一刻,白翎清楚地看见,女修眼底漫起了深沉的恐惧。这种在得知母亲阴谋、见证旧河覆灭后都不曾出现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斩月身上,白翎顺着望去,蓦地瞧出了端倪——
斩月的身躯已经溃烂到不成型,但仍能看出他全身上下,钉着十几对铁钉。这铁钉,白翎再熟悉不过,本来落地的心脏,刹那缩紧。
斩月被钉满了“灵台枷”!
身中叶忘氏绝招的并非是非,而是斩月。叶忘夫人最终还是成功了,她的死士没有令她失望,完成了她最宏大的遗愿。
他们毁了斩月仙师!
叶忘行的面孔几近扭曲。
森然杀意一闪而逝,她倏地抬眸,对上了斩月的视线。
连是非都不能留,何况斩月?贼仅窃铢,侯可窃国!
不过此时的斩月,已经没有“眼睛”了。
在他枯焦的头颅上,白骨嶙峋。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跃动着雷火。
他开口说话,语调竟和往常无异,此情此景之下,堪称骇人。
斩月嘶哑而温和地说:“太徵,上苍终究是眷顾我的,竟为我布置了一具替身。若无那位仁兄分担天谴,我怕是已命丧黄泉。幸而留得此身,便有东山再起之日。你们放心,我下一次渡劫,定会汲取此次的经验,飞升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