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鸢整夜照看,见他短短几日便枯朽了几分,连带着鬓边都添了几丝白发,顿时心痛不已。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对大兄的愧疚和对养子的担忧压弯了他的脊梁,战无不胜的将军不再意气风发,他的伤已经渐渐好了,但他的心却碎了。
但无论他如何心痛,仗依旧要打,他用厚厚的铠甲盖住伤口,也盖住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战争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等他再出发,依旧是威风凛凛的北定王。
宋知鸢也没时间坐在帐篷里伤春悲秋,她转而去协调大陈内的各地粮仓,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这一场仗继续不要命的打,双方都结下了血仇,像是两头发了狠的老虎,扑在一起厮杀,直到一方死亡,战乱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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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离开了北定王营地的赵灵川负责给这位姑娘带路,姑娘以为他是长安的官,让他直接去往长安去,但实际上赵灵川根本就不认路,他“嗯嗯嗯嗯”的驾着马车,带着这位姑娘东躲西藏,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迷失在了这无尽的路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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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战争还在继续。
胶着的战事被记载在书信上,从战场内而出,裹着硝烟与血腥气飞回了长安,踏过平整的青石板砖,路过高飞的楼檐,飘过初冬的腊梅花苞,经过长长的甬道,最后被送到了长公主的案前。
北风吹过檐角下的青铜铃,冬日的麻雀啾啾叫着,迎着正午的太阳,抖落碎金的光影,永安拆开信封的时候,瞧见那信上写满了战报与伤情,血淋淋的一整篇字里,其实就表达了一个意思:要钱。
前方的战士在拿命填战场,后面的粮草伤药都跟不上,人家凭什么给他们卖命呢?
可是长安真的榨不出来钱了,这段时间因为李观棋捞钱捞的太狠,一些官员口中喊着什么“奸臣当道”又要撞柱,再榨下去,就要激起宫变了。
永安无奈之际,李观棋又给她出馊主意:“您去找小侯爷。”
“水为财,坐生金。”他道:“东水临着倭国,海上贸易频繁,十分富庶,小侯爷手中定然还有一批银子。”
大奉这四边里,最富庶的就是东水。
南疆那边战耗大,没有和平日子,西洲穷的只剩下矿石,北江跟大奉常年互相仇视,局势紧张,从来不通贸易,东水那头却不同,东水那头的倭国贸易常开,是最富裕的地方。
小侯爷之前随随便便就掏出了那么多银子,可见他手里还有富余。
“他肯捐出来渡过国难是最好的,若他不肯捐,我们也可以借,直接当大陈国债。”李观棋这聪明脑子一转,就突突的往外冒坏水儿。
国债这种东西,什么时候能还呢?谁都说不上,打官腔的可能性太高了,这借了就没打算还。
长公主为数不多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真要这样吗?”
她还挺喜欢这个小侯爷的,怕人家觉得她满身铜臭,又怕人家觉得她每日过去看他,只是为
了他兜里的银钱。
“长公主何须介怀?正是因为您喜爱他,您才向他开口,您是在给他一个向您表忠心、站立场的机会。”
李观棋放软了声音,道:“您想想,自古以来谁家不是如此?以前朝中王爷为了谋图大业娶的正妻,那个不是拼尽身家来给夫君帮忙?今日他为您出力,来日您才能把他尊为丈夫,给他荣宠,为他生下孩子,否则,他凭什么拥有皇室的血脉?”
“您是长公主,眼下战乱之中正是微时,但熬过了这段时间,您定然一飞冲天,大权在握,他现在不扶持您,日后又凭什么共享您的荣光、得到您的尊崇?”
“更何况,小侯爷和您成婚,他能享受到的好处不止是地位提升,还有他的家族。”李观棋道:“公主福泽绵延,他们家人大可以进大陈各处做官,子孙兴旺,这不是更上一层楼?这对您对他,都是好事,强强联合,才能在这洪涝之中激流勇进。”
在所有人眼里,长公主已经够坏了,但实际上,长公主跟李观棋比起来实在是棋差一招。
长公主做事只是为了高兴,她不会为了一点银钱把人赶尽杀绝,但李观棋却不是,他做事,是为了把人吃骨吞髓,连带着每一口血肉都吞下去,然后高高在上的说:能被吃掉,是你的荣幸。
在这混乱的局势里,谁越不做人,谁混的越好,仁义礼智信这种东西,只有在富庶和平的时候才能冒出来,现在——不值钱的。
他不在乎什么情啊爱啊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只要看得见的权力与金钱,所以他说的话总是显得特别有用,给人一种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人说的话,但是莫名其妙的直切要害的感觉。
说个有趣的事儿,朝野中最近还有人背地里称呼李观棋为小贾诩。
缺德但有用,不过一般人不敢用。
但永安不是一般人啊!她也是个没脑袋的,她没有自己的判断,一下子就被李观棋忽悠住了,当即放下手中书信,动身便去跑马场。
——
此时的跑马场已经到了初冬时候,严寒正冽。
这些流民已经被处理的七七八八了,李观棋将一批人送往长安外郊,又将一批人送往东水,别管他们能不能或者走到,都不准在长安继续消耗长安的粮食。
只剩下一批实在是走不动了、随时都能死掉的流民,被心善的小侯爷留下了。
李观棋在长安朝堂里杀来砍去,谁都不放在眼里,但对这位小侯爷却有三分敬重,一来是人家有钱,能稳住朝堂局势,二来是永安瞧上了人家,这位以后可能是公主驸马,他不愿意开罪。
眼下,小侯爷就在跑马场里救治剩下的那一批人。
长公主到跑马场的时候,跑马场之中已经空了,原先在这里摆帐篷的流民全都被清走了,只剩下一个偌大的疫帐还立着。
长公主走到疫帐内时,便察觉到疫帐内的病人也少了许多,原本被躺的满满当当的床铺已经空了,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实在是走不了的,躺在了床榻上等死,或者等神明。
神明没有来救他们,但小侯爷来了。
帐篷中的草药气息依旧,永安提着裙摆从帐篷最外面走进来,走到最里面时,正瞧见小侯爷在诊治病人。
小侯爷惯穿白袍,坐在案后若云中仙人,抬手落指间,一根白玉盘翠蛇毛笔在文章上写下几行草药名称,并细细叮嘱病人如何用药。
永安瞧他就觉得心旷神怡,人便挪到了一旁处去,准备给小侯爷煮茶。
因永安时常过来,所以在小侯爷诊治的医案旁边便多加了一个桌案,永安时常坐在桌案上煮茶。
她煮的茶水很有新意,想加什么就加什么,各种茶水料子就不提了,偶尔还会加一点蜂蜜拌进去,每次煮完,都一脸邀功的捧送到小侯爷的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