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众人正手忙脚乱地预备接旨时,贺景春已踩着青石板路进了齐府。
齐府阶边种的秋海棠沾着露水,粉白花瓣上滚着晶亮的水珠。
那门房小厮是认得他的,原是齐国安从老家带来的,最是知趣。他见了贺景春便眉开眼笑地扯着黄铜门环“哐当”两声开了大门,忙不迭打千儿请安:
“哎哟,哥儿今日怎的这早过来?老爷这会子刚搁书房用早膳呢。”
说话时眼角余光瞥见贺景春靴上的泥点,又忙补了句:“奴才这就去叫人打盆凉水来,哥儿先净净手。”
贺景春笑着摆手,一路往内院去。穿廊过院时看见廊下的素心兰开得正好,碧叶间抽着数支花箭,白瓣黄蕊的,香气清幽幽的。
到了书房外,果见窗扇支着,竹帘里面人影晃动,齐国安背对着他坐在铺着青缎褥子的炕桌旁用早饭。
文氏今日去了城西的寺里住着,说是要为齐国安和贺景春祈福,府中这阵子便只有他一人,连檐下的画眉鸟都显得格外安静。
齐国安今日穿了件灰绿提花梅纹葛布圆领衫,后领被晨光烘得泛着暖调;领口袖口滚着浅褐细边,腰间的牛皮织银山水纹腰带松松系了个结,显见得是刚晨起不久,随手系着没收紧,还带着几分慵懒。
他头上那顶纯银镂空竹节纹头冠是贺景春前儿送的,旁侧斜插支墨玉透雕云纹簪,墨玉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衬得他背影清瘦如临风青竹,挺拔中透着几分雅致,偏又带着几分居家的慵懒。
晨光斜斜落在他肩头,镀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他鬓角的几缕银丝都看得分明。他整个人浸在光影里的样子竟像幅工笔细描的画儿,只能静静看着,生怕呵口气便吹散了那意境。
齐国安似是没察觉背后有人,仍旧慢腾腾地用饭。
他手里的乌木筷夹着块嫩豆腐,沾了点酱汁慢悠悠送进嘴里,咀嚼得细细的,倒和贺景春吃饭时一个模样,都是这般不慌不忙的性子。
贺景春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儿时的亲近。
记得小时候在书房里,自己总爱搬个小凳挨着齐国安的膝头坐,闻着他身上的药香看他碾药、写方子,哪怕一句话不说,心里也是踏实的。
如今这份依赖竟半点未减,只想黏着他不撒手。
贺景春放轻脚步绕到炕边,见齐国安正用银匙舀花生奶露,那瓷碗沿沾着圈奶白,鬓边的玉簪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便悄悄伸出双手,轻轻捂住了齐国安的眼睛,声音捏得尖尖的,像只刚出窝的小雀儿,又带了点孩子气的憨气:
“猜猜我是谁?”
掌心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齐国安握着银匙的手没动,反倒屈指敲了敲他的手背,声音里带着笑意:
“除了我们家景春,谁还敢在我这儿当山大王?”
说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那掌心带着药草的味道,指腹上还有常年碾药留下的薄茧,蹭得贺景春的手腕微微痒,那手指温温的,像春日晒过的棉被。
齐国安早听出他的脚步声了,那轻快里带着点雀跃的,府里再没第二个人,他怎会不知?却故意不戳破,任由他蒙着眼睛后才笑着拿开他的手。
他的嘴角已忍不住微微上扬,那眼角的笑纹里都盛着晨光里的暖意:
“这时候怎的来了?可吃过早饭了?”
说着便抽过条搭在炕边的素色杭绸帕子,替贺景春擦去额间的薄汗,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回。
那帕子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动作轻柔,指腹不经意蹭过贺景春的眉骨,倒让贺景春觉得心里暖暖的。
齐国安的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语气仍旧那么温温柔柔的,像春风拂过湖面:
“有你爱吃的茶叶卤鸡蛋和猪肝片,还热着呢,快脱鞋上炕,趁热吃些。”
贺景春笑着点头,麻利脱了鞋上炕,也不顾齐国安还在吃饭,就从背后一把抱住他,脑袋埋在他颈窝不肯撒手,像只寻着暖窝的猫儿。
齐国安问他咳疾见好没,铺子上的账目理清了没,他也只“嗯”“啊”地应着,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鼻音。
那热气呼在齐国安颈间,惹得齐国安忍不住轻笑,他的鼻尖蹭得齐国安颈间的衣领都皱了。
齐国安喝了两口花生奶露,侧过头看他,见他还把脸埋在自己肩上,只露出半只耳朵,便笑道: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黏人?前儿你师娘做的花生奶露还有些,甜丝丝的正合口,要不要尝尝?”
贺景春笑出声,声音依旧闷闷的,带着点瓮声瓮气:
“好啊,横竖每次喝了师娘的甜水都犯困,不如喝了好好睡一觉,省得瞎琢磨。”
齐国安便叫拾烟进来,取了副细白瓷的碗筷,刚摆好便听得背后传来贺景春低低的声音:
“师父。”
“嗯?”
齐国安温柔地应着,反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只觉得那耳垂凉凉的,像块泡过井水的玉。
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把脸往自己肩上贴,便也不催,只慢慢替他剥着鸡蛋,蛋壳碎在碟子里,出细微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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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渐渐的齐国安也不吃饭了,筷子只在碗里轻轻搅动着,目光落在贺景春交握在他腰间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却还带着少年人的纤细。
贺景春喉间有些紧,可闻着齐国安身上草药混着沉水香的味道,只觉得心头一片安宁,先前的烦躁都消散了,像被细雨淋过的焦土。
他就这么不说话,只是抱着齐国安,渐渐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匀了些。
“我想在您这儿住些日子。”
过了好一会,背后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像怕惊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