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便是赵政的答案。
赵政抿唇,藏于袖中的双手握拳指甲嵌进了肉里,眼睑微垂似有波涛翻涌,他好像遗忘了什麽重要的东西,似乎有那麽一个人是号曰皇帝,自称为朕的。
可他不能这麽跟臣子们解释,于是说道:“寡人之功绩,功盖三皇丶德高五帝,故称皇帝。
至于朕这个字由舟与灷(火种)组成,舟属水,既符合儒家君舟民水之说,又契合阴阳五行之理。
灷象征着寡人所拥有的权利,难道不好麽?”
诸臣应声叩首道:“王上所言甚是。”
度丶量丶衡丶货币丶文字等尚待统一,而修撰过後的秦法也已经在几个郡县颁布施行。
“秦法严苛,仍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所以才需要修撰秦法,可他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秦法的不合理?
赵政的面色愈发深沉,他问李斯:“修撰秦法你确定是寡人提出来的?”
此时的李斯对秦王的问题有些莫名,但也瞧得出秦王的心情不好,他怎麽也揣摩不出秦王问这个问题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只能诚实道:“是,王上。”
不对,不对,赵政阴沉的情绪转为暴躁,其中交杂着一丝连他也没意识到的不安,他又问道:“亲征三晋也是寡人的决断?”
蒙毅应声道:“是,王上智计无双,臣等无不心悦诚服。”
赵政愈发烦躁,却怎麽也得不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嫪毐之乱丶长安君之乱也是得益于寡人的运筹帷幄才这般轻易地平息的?”
甘罗不可置否:“王上当年事先找到了臣,还给了臣几千精兵,早就算计好了一切就等请君入瓮。”
赵政问了无数的问题仍不死心地问了句:“没有别人?”
只见衆臣叩首齐声道:“是王上英明神武,乃我大秦之幸。”
赵政的一颗心终于是沉到了谷底,明明还有一个人的,明明还有一个人的,可没有人知道,连他也不记得了,所以这个人是根本就不存在吗?是他自己发了癔症?
可为什麽心里会这样难过?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早已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赵政深吸了一口气後沉声道:“寡人称皇帝後,庄襄王即为太上皇。
寡人要你们寻天下匠人为寡人建造陵寝,寡人百年後的陵寝要建在骊山北麓。
事死如事生,陵寝中还要陪葬各色陶制人俑与马俑。”
为什麽要这些陶俑呢?他明明想要多些玉器丶青铜器的,难道真的指望百年後这些陶俑也能侍奉他吗?
未免可笑。
赵政的疑问没了答案,是他喜欢,还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喜欢?
在人前他不能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只能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寡人打算亲征齐国,于这两日出发前往与王翦将军汇合。”
衆臣齐声道:“诺。”
诸事毕,群臣依次散去。
元严替赵政收拾着书案,在拾掇那一摞竹简的时候注意到了秦王的神态,他多年来近身伺候王上,所谓王上到底如何他不能说了解,但至少比旁人看得真切,馀光瞥见此时的王上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了句:“王上,您的眼睛这是怎麽了?”
赵政回了神擡头看向元严,因为对方的言语下意识地用指腹触碰上自己的眼睑,了然道:“大抵是寡人近日来忙于政务没休息好。
寡人要睡一会,你先退下吧。”
“诺,王上要多保重身子。”元严还是忍不住关切了句随後退出了殿内。
偌大的宫殿如今只馀赵政一人,寂静得几乎落针可闻,他起身取了面铜镜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眼眶微红丶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睛干涩不已,的确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为什麽会不自觉地变成这幅模样?就真的这麽难过吗?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可这不是他自己的脸吗?
赵政情不自禁地抚摸上铜镜中的自己,指腹触碰过眉心丶眼睛丶鼻尖丶唇瓣……
他试图让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到底还是没能笑出来便彻底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