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孩是为了偿还助学贷款,为了完成学业拼命赚钱,努力生活的孩子。那个女人,”老板娘又指出了一个女子,“是个被可恶的男人抛弃,为了抚养儿子不得不晚上过来兼职的单身母亲。”
加藤拿水杯的手因为老板娘的话顿在了原地,说句老实话,在他六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还从未认真思考过信用卡的危害。在他的印象中,信用卡是一个安全又便捷的东西。因为携带现金总担心被偷抢,所以信用卡出来之後他是大松了口气。因为信用卡就算是被偷窃,只需要尽快挂失,就可以使得损失停止在微乎其微的程度。而到了要用现金的时候,直接就近在ATM机上预借现金就好了,毕竟只是一点点利息和手续费。
大概是看出了加藤内心所想,更了解信用卡运作机制的田中说道:“你大概是觉得信用卡这种东西,只要是按时偿还,就不会有什麽问题,对吧?”
“但是,今天借一点,明天借一点,心里想着只是一点点钱,再怎麽样也不会多到哪里去,结果等到月末收到账单,却发现这样一天一点的开销已经累积成了巨大的金额,再加上过高的利息和手续费,远不是一个工薪阶级所能负担的起的。”
“这就是我说的信用卡应该被好好管理的问题了。从丸井物流签发的红卡开始,银行丶信用卡公司。甚至是百货公司丶超市,只要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商业场所都可以签发信用卡。这些地方会在广告上告诉你,办理了信用卡可以获得各种各样的优惠,却不会告诉你,你的薪资是不是足以偿还你的债务,你每用一笔钱需要交多少的手续费和利息。在核实的时候,就算是我供职的银行,为了业绩好看,也不会将申请门槛卡的太紧,只要有一份工作,填写完整个人信息都会发卡。”
田中手中的威士忌已经见了底,老板娘给他添满。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一个人一天借一点钱,一个月下来也累积成了不小的数目,再加上过高的利息和手续费,足够让财务吃紧了。你看,出的多,进的少,怎麽办?”
“拆东墙,补西墙。”加藤已经明白了田中的意思,他喉咙发紧,下意识的喝了一大口水。
“没错。为了偿还银行信用卡的债务,他只能从信用卡公司的卡里借钱。同样的,为了还信用卡公司的债,又不得不向百货公司借钱,周而复始,债务就像滚雪球,愈积愈多,最後到了拆东墙补西墙也没办法解决问题的地步了。这个行业就像是一座畸形的金字塔,最顶层的人只要没有亏损就不会管下一层的死活,下一层也一样。如果说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是这一层的话,那下一层就是地下钱庄。”
田中的手伸直了,平放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位置。
“地下钱庄也一样,一个人已经无力偿还银行和信用卡公司的债务了,只能找地下钱庄解决问题,和之前拆东墙补西墙的模式一样,钱庄为了能拿到偿还的钱,会主动推荐债务人去别的钱庄借钱,这些人哪里知道越是好借钱的地下钱庄,利息越高呢。”
“这座金字塔最底层的,就是这些普通的只想着尽快还债,却没想到掉进了陷阱被压榨出骨髓的债务人啊!至于最顶层……”田中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可加藤知道,田中那没说出口的,是只看到经济腾飞,GDP好看,全然不顾无数人生计的政客们。
田中的话让加藤想起了昭和年间的购房风潮,无数的工薪阶层被所谓房地産公司鼓吹的「幸福」引诱,被极其便宜的首付款金额欺骗,欠下巨额债务购入独门独栋的房屋,最终因为无力偿还债务举家连夜逃离,亲戚也要忍受讨债公司无休无止的骚扰,有时甚至是暴力。
这和现在的年轻人被「时尚」「幸福」包装的消费主义所吸引而疯狂办理信用卡超前消费的情景如出一辙。
商家何尝不是金字塔中的一层呢?加藤想。他们用铺天盖地的广告告诉人们去哪里旅游最时髦,哪里的房子更能让人说出去体面,用什麽化妆品更时尚,买什麽东西能让你获得满足,他们无止尽的利用人们的焦虑,勾起他们的虚荣心和欲望。人们被驱使着买下了东西,却并未获得所谓的满足,这时候商家又会用新的东西来引诱他们。
一切不过是引导罢了。人们的审美可以被引导,人们的思想可以被引导,为什麽欲望不可以被引导?
“的确。”见加藤的水杯已经见底了,老板娘适时的为他续杯,“花钱大手大手的确是错误的,但不能因为消费者一方的错误而忽视其他责任方的问题。我当年为了开这家店,从银行借钱,却发现零零总总算起来,年利率竟然和地下钱庄的相差无几,只是被分割到了每一个月,有的部分则僞装成了手续费。谁能想到地下钱庄管制法规出台,我还为此鼓过掌呢。”
老板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妩媚,听不出一丝不一样的情绪。但加藤却从她所吐露的每一个词语中看到了无可奈何之後残留下的愤怒和讥讽:“结果银行摇身一变,成了下一个地下钱庄。”
加藤的手指抚过纸张,突然想起一件被他忽视的事情。他翻动纸张,看了看第三页,又看了看第一页的户籍。
“怎麽了?”田中注意到加藤的动作,问道。
“年龄。”
加藤指着户籍复印件上齐藤丽子的出生日期,又翻到第三页上违约记录的时间。
“欠下债务的时候,恭田丽子才19岁。”
“看来又是一个离家出走,来到东京打拼的女孩。”老板娘说:“这样的女孩在东京数不胜数。”
加藤点点头,他的父亲当年也是如此。因为倾慕东京的繁华,想要离开沉闷一成不变的农村,只身一人来到东京,却很快就被现实打了一个闷棍。身为一个男人尚且如此,作为女人的齐藤丽子的日子必定更加难过了。
想到这儿,加藤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擡起头,盯住老板娘,急切的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从昭和年代一直开到现在的酒廊?”
“唉?”老板娘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麽了,不过,没有。”
看着加藤垂头丧气的模样,老板娘笑容不减,故意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但是,人倒是有。”
“真的?”
“是啊。做我们这一行的,到了一定年纪就得自立门户当妈妈桑了。毕竟只是碗青春饭,哪有吃一辈子的道理。”老板娘俏皮的朝加藤眨了眨眼,“就连关系也是代代相传。不过,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就像埋在地里的番薯一样,总要费力多挖一挖的。”
听到这儿,加藤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了,他连连点头。
“没问题,不过是等待而已,老板娘您愿意帮忙,我真是不胜感激!”
老板娘的手轻覆嘴唇,眼睛弯起来,声音轻柔:“那我先失陪一会。”
说完,她环顾了一圈店里。这时,加藤才发现店里除了自己和田中外,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
“呀,不早了!”
田中擡腕,看了一眼新购置的手表,这才发觉已经是夜晚将近12点了。
“糟糕,我得走了!”他慌张的站起身,丢下几张万元钞票,等不及找零就急急忙忙的想往门口走:“对不起呐,我答应了直美一定在零点之前回家的。”
“哎?”
吃惊于经常喝酒到凌晨的田中竟然要早回家,加藤瞪大了眼睛。
“没办法。”田中扣起西装外套的纽扣,“因为前段时间路睡族被车撞死的新闻太多了,直美给吓坏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推门走了。
望着田中的背影,加藤叹了口气。估计老板娘还要有一会才能回来,寂寞的加藤找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倒也不是想看什麽节目,只是这里实在是安静的过分,连兼职陪酒的女性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机械的按着按钮,一个台一个台的往下转,然後就在他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个在熟悉不过的场景出现在电视机的屏幕上。
他定睛一看,那是东京警视厅极具标志性的外墙和门牌。手握话筒的记者们站在被灯光点亮的警视厅前,大声而滔滔不绝的说着:“这里是搜查一课所在的东京警视厅,本台刚刚得知,本次大选最热门候选人,A党种子选手,着名企业家恭田嗣郎先生因涉嫌杀害妻子恭田丽子被拘捕。据了解,目前警视厅并没有发表任何关于此事的申明,也没有显露出召开发布会的意图。以上——”
就在这时,记者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齐齐停住了话头,朝着一个方向望去。摄影师没让加藤等太久,镜头一偏,一个穿着大衣和西装的人正穿过人群,低着头快步朝警视厅的大门方向走去。
加藤听见一位女记者声嘶力竭的喊叫,随着这声叫喊,记者丶通讯员和摄影师们像涨潮时的浪,朝着这个人扑了过去。
“是刑事部搜查一课的白鸟警官!百年警官!请问你对恭田嗣郎的案件有什麽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