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山里丶野外或许存在着很多个荒废区域。
这些荒土如同此间土地上的一块块斑秃,谁能想到造成这些不可逆损伤的对象,竟是此间山土孕育出的钟灵毓秀的精灵,何尝不讽刺!
本地的天师府分部长自然心疼自己家的地和环境,冷哼道:
“呵,就算你尸解能让斑秃的土壤复苏,那那些无辜逝去的人的性命,又拿什麽来补偿?”
“你知不知道小南村那些失踪的村民们的灵魂,直至现在都消失不见!还有那些工地失陷的矿工,个个都是壮年劳力,上有老下有小,因为你的纵容使无数个家庭失去顶梁柱,让他们的妻儿父母失去至亲。”
“这麽多生命,你再尸解十次也赔不起!”
悲愤的声音在审讯室内回荡,傒囊那张白皙无痕的面庞上,也因此裂开缝隙,眉心蹙动:
“……抱歉,有恩不报,是为人劫。”
有恩不报,是为人劫——听到这句话,虞妗妗心下了然。
果然是张望虎不知何时何地与此傒囊有过交集,甚至施恩于对方,这才得了这麽一个‘忠心耿耿’的助手。
身为妖族的她最明白,许多妖怪和精怪都是从无智丶或者说低智生物,通过修行进化出高智。
但能修出灵智的妖怪太少,注定妖族没有社会,没有人际关系和道德法律的束缚,独具者的它们思维简单粗暴。
这就导致许多妖的本性中还带有天生的特性:
质朴单纯,同时也固执得惊人。
谁对我好,我对谁好。
所以许多妖族会觉得人类狡诈反复不定,它们理解不了复杂的人性,不愿意去搞明白什麽是非善恶,对错更多是它们唯心的评判而不是基于道理。
而人类又是六道之内最受眷顾的种族,天生高智,族运惊人,就算妖族不喜欢与人类接触,也不得不承认与之接触丶得之帮助是一种好事。
古往今来都有黄皮子讨封成精丶长蛟入海助为龙之类的志怪故事流传。
更不提至今华东华北地界,还多的是动物仙家立堂口丶借人族弟子之身出马修行攒香火一事。
这些都是妖族的‘人劫’,不渡人劫丶不与人类接触,是修不成正果的。
连虞妗妗这般佛系懒惰的妖,早些年也会保持每隔五十年下山入世一次的频率,为的就是渡人劫。
显然眼前傒囊的人劫,就是曾经张望虎的相助。
要不说妖物的固执己见和单纯是一把双刃剑,若报恩者是好人,自然皆大欢喜,不巧碰上张望虎这样贪婪下作心狠手辣的歹人,便是为虎作伥祸害人间了。
傒囊的态度,落在其他术士眼中或许只是自私丶油盐不进,但让虞妗妗这个同是修出灵智的妖族来看,其实才是彻骨的冷漠。
从头到尾它在乎的只有‘报恩’这一件事。
为了报恩它可以明知离开本山会死依旧出山,无论是张望虎还是其馀任何人类,其实都不在它眼中。
故而这些人是死还是活丶张望虎最终的结果,它都不在乎。
虞妗妗看来,天师府的抓捕反而让它狠狠松了口气,让它终于能够摆脱‘报恩’一事在它身上的枷锁,连它自己的死生它也看得很淡了。
就算现在让它选,哪怕明知道张望虎品行低劣,所做之事会害死无辜人类,它也只会愧疚着重来一次‘报恩’吧。
又或许它曾经是在乎张望虎的,不然也不会主动前去报恩,只不过张望虎的狠毒和贪婪最终也磨灭了它内心的在乎。
这种唯己唯心的行为,让虞妗妗免不了想到人族《左传》中有一句很着名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1)
这倒是很正确的话。
不过自己现在彻彻底底融合了人类的肉身,人身血肉猫妖灵魂,到底算是妖,还是人呢。
几息间,虞妗妗脑海中已经掠过了很多念头,让她心头不免泛起涟漪。
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後,她看向傒囊好奇问道:
“你说张望虎予你有恩,是你的人劫,我还是蛮好奇他一个普通人怎麽会和你扯上了关系。”
这是虞妗妗踏入审讯室後说的第一句话,实际上自打她走进这间房,傒囊的注意力便一直有放在她身上。
作为天地孕育的精怪,它自然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不正常,是同类的气息,不知是妖还是精怪,总之绝对不是纯正的人。
故而虞妗妗一开口它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就在其他术士们觉得它不会作答丶要像之前一样装聋作哑时,仅片刻它居然开了口,真的说起了往事。
“傒囊一族,是生而为类人的种族,自然也向往人类的族群,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其实是离开生地太久性灵溃散所导致,早几十年前我诞生时,浑身上下除了眼眸和头发与人类略有不同,其馀地方都和人类几乎没有差别。”傒囊缓缓说道:
“我生地正是小南村所在的那座山头溪涧,故而偶能看到村里人在远处山间出没,心向往之……”
生而知之的精怪从诞生的那一刻,便对‘人’有了概念,同时也有了向往。
数年之後,此山中生活居住的几个村子中便流传出‘鬼怪’的传闻,说是有村民在深山中歇脚时,曾看到过夭折的童鬼灵魂,在冲他们招手。
传闻一旦回应了对方,便会被童鬼摄魂夺魄,从此迷失在山中。
彼时正值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後山下县城中的发展蒸蒸日上,各种工厂企业如雨後春笋,吸引着山村贫穷的劳力们下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