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江雾如纱。
黎明前的甲板上,王永年扶着船舷的指节白,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蚯蚓。三日前还威风凛凛的三艘楼船,如今只剩这一艘残破的船体在江面上艰难前行。船身左侧被“母巢“触手撕裂了巨大的伤口,水手们正用浸过桐油的麻绳紧急修补,每一次江水拍打都让那些临时补丁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永年深吸一口气,江风中夹杂着血腥味和那种来自秘境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他望向远处江面,恍惚间似乎又看到那只悬挂在秘境天空的血色巨眼——那只眼睛在最后时刻突然睁开,瞳孔中倒映着整支船队的影子。
"呕——"
身后传来痛苦的干呕声。王永年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徐良,这个青莲县曾经的纨绔在秘境里亲眼看着人群被菌丝吞噬,现在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别动!"小九的声音从伤员堆里传来,比平时更加沙哑。王永年微微侧头,看见少女正用牙齿撕开布条,给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包扎。她额前的碎被汗水黏在脸上,那双杏眼里却燃烧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的火焰。
王永年胸口一阵紧。"小九的仇,必须报。"
她的全家被灭门,所有真相都指向了京城中的那位。若此时孙先退缩折返东昌府,仅凭他和雷宇二人是无法安全送小九去京城的。
如果现在回东昌府,小九的仇怎么办?她的家人白死了吗?
王永年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答应过她,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答应过你。"王永年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他暂时摆脱了那些画面,但但丁临死前那句"母巢不止一个"的低语,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想什么?"
少年清朗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王永年浑身一僵。孙先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世子身上华贵的锦袍下摆沾着干涸的菌液,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十七岁的少年身量比王永年还高出半指,此刻却微微弓着背,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王永年没有立即回答。他注意到孙先右手食指上那枚象征武城侯继承人的翡翠扳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狰狞的伤口——那是秘境里为了救一个士兵,世子徒手扯断食人藤留下的。
"在想怎么说服你继续上京。"王永年最终坦白道。十六岁的少年面容绷得死紧,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色。
孙先眉峰微挑,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那个玩世不恭的世子模样:"哦?你怎知我想折返?"
"你不想。"王永年转头直视世子双眼,"你是怕其他人想。"
江风突然急了,吹得残破的船帆猎猎作响。孙先怔了怔,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凉:"三百一十六人进去,仅四十九人出来。王兄,换作是你,此刻该当如何?"
甲板另一头,小九正给雷宇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敷药。他咬着一截木棍,冷汗顺着太阳穴滚落。小九时不时偷眼看向船对峙的两人,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抖。
"继续北上。"王永年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濠州城秘境不过半载便吞没全城,此其一;"
孙先走到他身旁,两人肩膀几乎相碰。世子压低嗓音:"永年兄,各地秘境扩张的度远想象。类似濠州城这般的秘境若放任不管,哪怕只留下一个,恐怕不出一年,半个江南都会沦陷。"
王永年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刀。这把名为"青霜"的宝刀是出东昌府前老侯爷亲赐,此刻刀鞘上还沾着某种蓝色血液,那是秘境母巢的血。
"京城乃天下中枢,"王永年继续道,声音渐渐坚定,"或许藏有克制秘境的秘术、法器,甚至可能已有应对之策。但朝廷至今未援兵物资,对天下之难不闻不问,此其二;"
孙先站在船舷边,静静望着江水。晨雾中的江面泛着铁灰色,偶尔有鱼尸浮上水面,每一条都长着不该有的额外眼睛或肢体。世子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年轻,又格外苍老。
"各州府尸位素餐、吏治腐败,自顾不暇——"
"此其三。"孙先突然截断,指尖在船舷上某道裂痕处重重一碾,"但王兄漏了最关键处。"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火漆印已碎。王永年认出那是东昌府专用的加密信笺,通常只用飞鸽传递最紧急的军情。
"三日前飞鸽传书收到的。"孙先的声音轻得几乎被江水声淹没,"东昌府驻京城的飞奴消息也全断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最后一份情报说,皇城半月前就封闭了所有城门,连每日早朝都停了。"
王永年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想起了秘境中央那座由菌体搭建的祭坛,和祭坛上刻着的诡异符文——那些符文与他先前在山阴县秘境见过的某种符号极为相似。
"你想劝我继续上京?"孙先突然问道,眼神锐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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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年点头:"抗旨不遵,视同谋逆。"
"若朝廷自身难保,我回去又如何?"
"正因朝廷可能自身难保,世子才更该去。"王永年突然抓住孙先手腕,力道大得让世子微微皱眉,"若天下大乱,东昌府更需要名正言顺的大义。"
孙先瞳孔骤缩。王永年感觉到掌下的脉搏突然加快。
"世子入京为质,表面是臣服,实则是让东昌府在乱局中占据大义名分。"王永年一字一句道,"若朝廷崩溃,世子便即刻是武城侯府与各方势力在京中谈判合作的代表。若朝廷尚存,世子便是东昌府与中枢联系的纽带。"
远处传来一声水鸟的哀鸣。孙先盯着他,忽然笑了:"好个王永年,你比我想的更狡猾。"世子抽回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被呛得咳嗽起来——那里面装的显然不是他平日爱喝的甜酒。
"王兄可知,出东昌府时,父侯予我三问。"孙先伸手扫了扫面前的江雾,这个动作让他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黑的咬痕——那是秘境里某个狂的士兵留下的。
"第一问:若遇死局,当如何?"
王永年刀鞘轻叩船板:"破局。"
"第二问:若见苍生倒悬,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