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连,」皇帝终於在车里说,「你来一下。」
罗逾的马靠近皇帝的车窗,低下头问:「父汗有什麽吩咐?」
叱罗杜文头靠近车窗:「平城大半已经肃清了,但是宫城依然是一道屏障,拔烈既然没有逃走,想必还要做困兽之斗。跟外城丶内城兵不血刃比,宫城的攻克是一场硬仗,你要好好打这一场仗,有不惜牺牲再多人的准备。」
他尤为注目了儿子一眼:「记住,为了目标,有时候必须硬得下心肠,妇人之仁最要不得。你不能有软肋。」
远远地又见到了平城的宫门。大军停了下来。
罗逾望着宫门,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走出去时,还是十来岁的少年,一直困在後宫一隅的他,第一次看见那麽高的双阙,那麽巍峨的城墙,那麽多英武的执戟士兵守卫其上,而他,连跟随父亲与兄长们出宫狩猎的机会都没有过。
从南秦回来,又进过宫门,满怀忐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麽样的命运。
从柔然回来,则已经是披甲持弓,勇敢地对抗他的父亲了。这一步步走来,今日父亲尚且对他说「软肋」。
他不由瞥了後头一眼。杨盼坚持要跟着进城,他也担心分开会产生什麽么蛾子。若说他现在还有软肋,也就是她了。
宫门紧闭着,朱红色如泼了血。
城楼上也不见人影,大概都躲在雉堞之後,因为弩_弓是早就架设起来了,上头还有一场垂死挣扎——不过也可以想见,那些为叱罗拔烈卖命的人心里有多麽忐忑与无奈。
大军还在宫城门前的一弯护城河前驻扎。每日操兵戈演武,亦是给宫城内的武力威慑,打消他们的士气。
宫里太极殿的方向犹自冒着黑烟,想来大火刚灭,里头是如何彻夜运水,筋疲力尽可想而知。但宫门前全然不受影响,宽阔也美丽,护城河两岸遍植杨柳,草色青青,还不觉得秋色,再略远一点,绕到宫门的西侧,是一片杏子林,直连到西苑——西苑没有高墙,早就搬空了。倒是这片杏子林,此刻树叶刚刚开始变黄飘零,林间层层尽染,显出不同深浅的金色。
罗逾问父亲:「父汗或者去西苑暂住?宫苑尚在,能休息得舒服些。」
他瞥了一眼供给皇帝的行营,虽然大而宽敞,毕竟是席地而居,地面铺了多少层狼皮褥子也还是硬邦邦丶潮叽叽的。
叱罗杜文横了他一眼,满满的不信任:「不必,朕在前头督战,就住帐篷里,不贪图舒服。要舒服,回到平城宫,住进太华殿,才敢称舒服。」又说:「你四处看看你的军伍去,不要没事老在我这里晃荡。你把阿翰罗叫过来,平城宫城原也是归他管的,现在虽然被收了宫城的兵权,但各处防务他最熟悉,我和他聊一聊。」
皇帝叫阿翰罗来谈攻陷宫城,很正常,但为什麽要支开他?罗逾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他站在那儿犹豫,皇帝已经厉声喝道:「我说的话你哪句听不懂?」
罗逾不则声,退步出了皇帝御幄的门,想了想还是不想跟父亲闹掰,於是前去找阿翰罗。
这是大战前难得的休憩时间,士兵们秣马厉兵,或抓紧时间眯嗒一会儿养养精神。罗逾在投诚的羽林军的营盘一角,看见阿翰罗在一堆篝火边烧纸。
「这是……」罗逾好奇地问。
阿翰罗目光中一阵慌乱,捏着手中一叠纸勉强笑着:「去世了一个亲人,还在头七里,顾不得办丧事,先烧点纸钱给她。」
他们俩都有彼此不知的情况,罗逾试探问道:「我妹妹……」
阿翰罗脸色僵硬,然而目中很快涌上一层泪光,他摇摇头说:「进宫见太后了,好久没见到她了。」目光闪避,不肯直视罗逾,低着头问:「太子殿下找臣是什麽事呢?」
罗逾听说素和进宫,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对阿翰罗前来投诚倒有了三分警觉,也不肯跟他说实话,点头道:「父汗找你去问话呢。」
阿翰罗浑身绷紧了似的,极不情愿地答道:「哦……臣……好的吧。」把手里的纸钱丢进篝火里,一步懒似一步地往皇帝御幄那里挪动。